第4頁 文 / 林如是
「哪有——」
話才出口,廚房忽傳出「鏘」地鍋子落地的聲音。
陳秋夏反射轉頭,瞪大眼轉向她小叔。陳志成立刻將她拉到身後,一連痞痞地問:「你藏了什麼野男人是不是?」
還這麼嘻皮笑臉!陳秋夏瞪小叔一眼。
好,好。小叔擺擺雙手,嘴巴做出個無聲的瞭解的口形,收起玩笑的表情,凝住氣往廚房走去。
陳秋夏抓住他的衣擺,跟在他屁股後。兩三步就到廚房,她探出頭,她小叔冷不防大喝叫說:「你是誰?在幹嘛?」
鏗鏘一聲。流理台前站著的那人嚇一跳,震動一下,手上的鍋子掉到地上。像只受驚的小兔,連忙轉過身,不知所措的看著他們,嘴巴張了張又閉上,又趕緊蹲下去撿起鍋子,然後拿在手上,不知如何是好,語無倫次喃喃說:
「我……呃,那個……嗯,我……」
「是你!」看清流理台前站的女孩,陳志成脫口叫出來,睜大眼,驚訝又不相信。
「啊,嗯,是我……那個……我……」那女孩脹紅臉,結巴又吞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突然低下頭,從口袋掏出一百塊錢,雙手捏著伸直雙臂遞到陳志成面前說:「這個,我……我是來還這個……呃,錢的。」
「還什麼錢?我不是說不必了。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的?怎麼進來的?」並不去接那個錢。
女孩有些尷尬,伸直雙臂站在那裡,縮也不是,再遞往前也不是,臉已經紅得不能再紅,訥訥地,又結巴說:「我……我……我……」
「怎麼回事?」陳秋夏用手肘撞撞她小叔。「你朋友嗎?小叔。」
「我怎麼知道。」陳志成抓抓頭髮,打開冰箱拿了一瓶可樂,仰頭咕嚕喝了一大口,才揩揩嘴邊的水漬,一屁股坐下來,沒好氣說:「我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
「我叫謝婷宜。」那女孩聽他這麼說,連忙開口。陳志成抬頭望她一眼,她又吶吶地低下頭。
陳志成沒好氣繼續說:「昨天我賣了一張票給她,她錢不夠,我想電影快開始了,不賣也是賠錢,就半賣半送給她。她硬要還我錢,我都說不用了,也不知她是怎麼摸過來的。」
「就這樣?」陳秋夏吊吊眉。
「不然還能怎麼樣?」小叔白她一眼。
「那個……對不起,擅自闖了進來。」謝婷宜紅著臉,深呼吸口氣,鼓起勇氣,一鼓作氣說出來。「我到戲院那裡去找你,沒看到你,賣水果的阿婆告訴我你住在這裡,所以我……啊,我有敲門的,但門沒有關,所以我就——」
「看吧!你又忘了關門!」陳秋夏不防叫起來,埋怨她小叔。
「囉嗦!」小叔抵賴不肯爽快承認粗心大意忘了關門。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謝婷宜大聲道歉。兩個人嚇一跳,齊齊看她,她又紅紅臉,訥訥說:「我不應該隨便就進來,應該在外頭等的。對不起,都是我太隨便了,還隨便清洗那些碗盤鍋子……呃,我只是想幫個忙——啊!對了!」連忙把放在流理台上的一袋東西放在桌上,說:「這是我跟阿婆買的水果,還有我自己做的壽司,請你們收下。」
「嘖,那個死老太婆,為了賣點水果,就把我給賣了。」陳志成嘖一聲,有點不滿,可也不是很認真,更像嫌麻煩。
女孩從臉一直紅到脖子上,尷尬不安,卻又矛盾地一副「勇往直前」、「達到方休」的決然表情。
看樣子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克服了極度的羞怯與不安,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做出這些來的。陳秋夏看看她一臉無所謂的小叔,又看看脹紅臉的女孩,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一個溫室成長的乖乖好女孩,陰錯陽差不該地撞識一個不負責任的浪子……也就是她小叔啦!
女孩看起來大概大她三、四歲,一看就是個文靜內向、好人家出身的乖寶寶,但這樣的人,一旦認真起來,才更不顧一切、堅持決絕吧?
內向的人,一大膽起來,往往更令人咋舌。
「啊,我不管了。」這種人,陳志成不但沒轍,而且應付不來。
「啊,這個——」謝婷宜連忙拎了那袋壽司追過去。「還有,請你把錢收下——」
陳志成逃瘟疫似,忙不迭溜了出去。謝婷宜被丟在門口處,尷尬地回頭對陳秋夏怯怯地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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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叔都那麼說了,你還是把錢收回去,至於水果和壽司,就謝謝了。」說著,陳秋夏提提手上的塑膠袋,表示「不客氣,她收下了」。
星期五的晚上,電影院前大排長龍,隔些距離可以看見她小叔忙碌又有點鬼祟地在人龍中穿梭,時而靠近排隊的人群,比畫著什麼。很多人不理他;有些和他簡短交談一兩句,然後達成協議似交換什麼;更多人閒閒看著。
「不可以。這個錢我應該付的。」謝婷宜搖頭,很堅持。「他……呃,我是指陳先生很辛苦,我不能佔這個便宜。」
她能佔一個賣黃牛票的什麼便宜?頂多做白工,或損失一張票的本錢。
「小叔已經說不用了。」那樣的損失不算太大吧。這些年真要感謝好萊塢給他們賞飯吃。
「不行的。」謝婷宜還是很堅持。
陳秋夏想了想,聳個肩。「算了,你硬要給,我就不客氣了。」將錢塞進口袋裡。
「那……嗯,今天真不好意思。」謝婷宜朝陳志成方向望一眼,眼眸趕緊又垂下。「我可以再來嗎?」
「啊?」
「我可以再來嗎?」謝婷宜鼓起勇氣重複一次。「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幫點忙。我對自己的手藝有點自信,我可以幫你打掃炊煮什麼的。」一口氣把心裡想的說出來,殷切地看著陳秋夏。
這太誇張了吧?陳秋夏看著她,略略蹙眉。
小叔到底對人家施了什麼魔法?
「你到底看上我小叔哪點?」她突然開口。
「啊?不——呃,那個,不是的!」謝婷宜被問得猛然一楞,紅著臉搖頭又搖手。「不是的,我只是……那個……呃——」
看謝婷宜的穿著,白襯衫,米色打褶裙——打褶裙!這年頭還有人穿打褶裙!加上淺米色的軟皮鞋,淺色絲襪,都像出自保守中上的家庭。陳秋夏老氣的吐口氣說:
「你還在唸書對吧?」
「嗯,××大學,」頓一下。「四年級。我看起好像很小,但其實不小了,比你大很多——」
「也不過就三、四歲。」果然!×大是有名望的學校。「我小叔只有高中畢業。你家裡會讓你跟一個高中畢業的男人來往嗎?」
「這是我的事,跟我家沒有關係——」謝婷宜急切脫口。又訥訥起來,「呃,我是說,我的意思是,陳先生他人很好,我希望……嗯,我是想——呃,」停頓下來,又紅臉。「我可以再來嗎?起碼,讓我做個晚餐,表達我的心意……」
「隨便你吧。」她那麼愛煮飯炒菜就隨她吧,她樂得省事。
「真的?」謝婷宜抬起頭。
陳秋夏聳個肩。「其實我挺討厭煮飯的。」
「謝謝!」高興得又紅起臉。「我會再來的!」
這年頭居然還有這樣純情會臉紅的人……古董哪!
她轉開頭。謝婷宜朝人龍的方向離開。目光順著人龍的序列緩緩掃到尾,陳秋夏就看到她小叔,正聳著肩靠向一家人。一個男孩——先前街道上那似曾相識的身影。她看到他全家,她猜是他父母,衣著光鮮,站著那裡便有一股沉穩的氣息。另外還有一個女孩和另一對中年男女,約是她父母。女孩大約跟她同年紀,但人家皮膚白皙,嬌麗鮮艷,像朵玫瑰。
她走到一旁,看小叔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其實講來講去也就那兩句——向他們兜售電影票。女孩身旁那優雅的女仕,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但教養讓她不表露出來。小叔不厭其煩地鼓吹,但他們不為所動。
內心被什麼錐刺著,有種匍匐在地的卑微。
她遙遙望著那男孩背對的身影。是哪一年,她好像也曾這樣無聲望著?哦,是了,小學時,老師要大家背書,她的號碼就排在他後面……
突然,他轉過頭看來,看到她。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定在那裡。
但她沒有茫了知覺,還看到小叔往人龍的中間靠去,惹人嫌地被拒絕、被忽視……
她也看到他朝身邊的中年男女說了什麼,然後筆直走過來。中年男女審視的目光朝她的方向望了一會,然後有教養地收了回去,並不虎視耽耽。
「嗨。」沒想到會這樣遇到。那之後他又去找過她幾次,後來她搬家,撲了空,就失了音訊。
「嗨。」果然是他。雖然他長高了很多,她畢竟沒認錯。
「也來看電影?」他不是沒有努力過。但不算太努力。不夠。那時他還太年少,他的努力不夠使他將斷了的線牽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