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貓朵
她一眼就認出那在白色之中,坐在椅上穿著黑色燕尾服的大男孩。
他低垂著頭,修長手指交握抵在額前。
從她這角度看去,雖看不清他的神情,卻感覺得出他看似鎮靜但其實不安的情緒。
他的身旁站著一個哭得傷心欲絕的女人,那是他媽媽,也就是她大媽。而余青菱就站在大媽身旁,攙扶著她。
余沛以鼓起勇氣走過去,在劉可秀身後站定,輕聲道:「大媽,我來看青恩。」
「看什麼看?你來看她她就會好嗎?」眼眶泛紅的余青菱,不改未曾對她友善過的脾性,回話一樣不客氣。
早習慣她們的態度,余沛以不以為意,細聲道:「我只是關心她。她情況怎麼樣了?」
「都已經在裡面急救了,還能怎麼樣?」劉可秀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她的額上包覆著白紗布。「你希望她怎麼樣嗎?」
「青恩那麼善良,她不會有事的。」不理會劉可秀的怒意,她仍是溫柔開口,「大媽,你的傷不要緊吧?」她看著那塊紗布:心思卻落在椅上的那個男孩身上,他的手應該沒受傷吧?
自從那晚的那個吻之後,她便躲著他。
夜裡他敲她房門,她不回應,他們不再同床而眠;學校放學時,她刻意走側門避開他,他們不再有交談的機會;倘若在家裡遇上了,她也是見到他之時,就先轉頭。
她知道今晚是他畢業前的個人獨奏會,大媽、青恩和青菱都到場觀賞,她以為獨奏會結束後,他們一家四口應該會去大肆慶祝的,怎麼知道她自學校返家不久,卻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們在途中遇上交通意外,青恩受了重傷。
「你希望我媽怎麼樣?」看母親哭得傷心欲絕,余青菱抬高下巴問。
「沒有,我只是看大媽的額頭有傷,所以……」手術室門打開的聲音,打斷了余沛以的話。
一看見醫護人員從裡頭走出,劉可秀率先迎上去,余青菱和余青凡跟著上前。
「醫生,怎麼樣了?我女兒呢?」劉可秀看著身著青色手術服、面戴口罩的男人,心急的開口。
「她的生命徵象穩定,但腦部外傷造成她左側大腦皮層的額葉和顯葉部分受到損傷,我們目前比較擔心的是她很有可能會喪失語言溝通的能力。」
「喪失……語言溝通的能力?」劉可秀蹙起眉頭,「你說的那個是什麼東西?什麼叫喪失語言溝通的能力?」
「筒單來說,就是失語症,也就是沒辦法開口說話。」醫師態度沉靜,畢竟見過太多類似的情況,早習慣病人家屬的反應。
「沒辦法開口說話?」余青菱語音拔高。
「意思就是說……啞巴嗎?」俊逸面龐閃過複雜的心思,余青凡出聲詢問。
「這麼解釋也不是不可以。」醫師輕頷首。
「啞巴?」忽地,劉可秀激動了起來,「我們家青恩那麼善良,她怎麼可能變成啞巴?醫生,你是不是弄錯啦?她喉嚨沒有受傷,怎麼會是啞巴?她被撞到的是頭部!是頭部!你扯到喉嚨去做什麼?」因為心急,出口的話便不再有理智可言。
「就因為傷到的是腦部,所以才造成失語症。我們人類的大腦,有……」
醫師的話再度被打斷。
「你跟我講那些我聽不懂,我只想知道我女兒會不會好?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恢復健康?」劉可秀拒絕相信自己的女兒就要變成啞巴。
醫師看著面前的家屬,長舒口氣後,他徐聲道:「目前的判定是比較傾向於永久性的傷害,也就是說……她很有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再開口了。」很殘忍的答案,但還是得讓病人家屬瞭解。
一輩子?
承受不住劇烈的打擊,劉可秀軟倒在余青凡和余青菱及時伸出的手臂裡,而余沛以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當他們攙扶起劉可秀時,余青凡的眸光不經意與她的交會,雖很短暫,但她瞧見了他眸底淡淡的哀傷。
無來由的,她的、心好痛……好痛……
余沛以下班回到家,甫打開大門,空氣中的音樂因子旋即圈圍住她,那小調的憂鬱情緒,錯綜複雜地奔馳在這偌大的空間中。
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音符行進間,深藏著演奏者的壓抑。
他回來了?
合上大門,余沛以躡足走近琴房。
車禍意外後,這段時間以來,這個屋子就只剩下她,其他人都在醫院照顧陪伴青恩。她很想去看看青恩,卻又礙於大媽和青菱的態度,沒辦法去瞭解青恩恢復的狀況。
她不知道事故是怎麼發生的,是那天她在醫院時偷偷問了護士小姐,才大略明白意外的過程。
余青凡的獨奏會結束後,大媽開車載著他們往山上走,說是要去一家提供燒烤的庭園景觀餐廳慶祝。
在上山的途中,一部跟在後頭的休旅車超車不當,撞上大媽座車的右車尾,青恩就坐在右後座,撞擊力將未系安全帶的她甩出車窗外,造成她身上有許多擦撞傷,而最嚴重的是頭部的傷害。
除了重傷的青恩外,車內其餘三人僅是不礙事的輕傷。
有時候不是非要生離死別才能見識到什麼叫心痛,目睹摯愛的親人受苦,也會讓人感到撕心裂肺。
她知道他心很痛,因為他親愛的妹妹躺在醫院裡。
美眸輕垂,余沛以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因為那琴聲太沉重,重得讓她突然覺得裡頭的人,像是一座深鎖多年的重樓,她苦尋不到可以走進的入口。
這是頭一回,她想……靠近他。
思忖良久後,她還是只有探出一隻小手,掌心靜靜地貼上了門板。
哥,我就站在門外,請不要一個人看著自己的傷口,那會好痛,好痛啊她把臉貼上門板,想傾聽從他指尖傳遞出的,屬於他內心深處的,那份濃濃的哀傷。
驀然間,琴音無預警停止,她還來不及退開時,琴房的門已從裡面被打開來。
門驟然開啟,她失去重心的身子踉膾了下,撲鼻而來的是淡淡的酒氣,然後一雙溫熱的大掌及時握住她雙臂,穩住她。
拾起長睫,她對上一張疲憊的面龐。
他眉間刻畫著幾道澡深的紋路,柔潤的長眸下是一片青影,髮絲凌亂,下顎還冒出一片新生胡碴;而那一雙總是邃亮如恆星的黑眸,現在卻是呈現一種近乎枯萎的沉靜,還泛著血絲。
余青凡直直望入她眼裡,「你站在這裡做什麼?」
才識得自己對她的那份情意,她卻忙著躲避他,教他該拿她如何是好?
墨睫輕揚,余沛以深深凝視他。
他醇厚的聲嗓,因壓抑著情緒而顯得低沉又沙啞,它緩緩地流進她的耳中,震動著耳膜,像是夜風的輕歎,好寂寥。莫名地,那樣的寂寥讓她的心,不受控制泛著疼。
「青恩……青恩好嗎?」菱唇張合了幾次,她終於找到聲音。
清俊的眉頭緊蹙,黑眸深幽幽地睇著她,他徐緩開口:「她沒辦法接受自己得到失語症,整日除了流眼淚還是流眼淚,除此之外,她身上的傷倒是不要緊的。」
「失語症……沒辦法痊癒的嗎?」他眉間的深褶,讓她無來由的心疼。
「要視情況。」深目湛了湛,他才啞著聲嗓繼續說:「青恩的狀況是沒辦法好的了,她的傷害是永久性的。」垂在腿邊的手握緊成拳。
「所以她真的……永遠都沒辦法開口說話了?」余沛以瞠圓眼看著他,等著他的答案,卻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
青恩是那麼善良,還這樣年輕,要她怎麼接受自己再也沒辦法開口說話的事實?
靜默許久,余青凡才緩緩點頭,「永遠都沒辦法開口了。」說話的同時,黑瞳裡閃過深深的自責。
聞言,余沛以咬住下唇,垂下視線。
撇開最近這段日子不說,從她進入這個家庭以來,對她態度最溫和、最善良的就是青恩。她們沒有辦法像親姊妹一樣分享所有的事,但她是真的打從心底喜歡青恩的。
連她這樣關係的人,都會為青恩感到難受了,何況是向來對妹妹們疼愛有加的他?他的痛,她可以理解,卻沒辦法體會。
模糊的視線中,她看到他腿側緊握成拳的手正微微顫動著……他在壓抑什麼?
眨了下眼睫,沒多加細想,她上前一步,伸手覆住他握成拳的手。「我知道你很難受,但是——」
「我當然難受。」他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呼出的氣息暖暖熱熱,夾雜著酒香味,拂動了她額前的髮絲。「我希望現在躺在醫院裡的那個人是我,若不是我的畢業獨奏會,青恩也不必走那一趟,結果卻碰上這樣的意外。」
看著他起伏的胸膛,余沛以軟聲安慰,「因為是意外,所以不是你的錯,請你不要自責。」
她的軟言軟語,讓他再難掩自己對青恩的那份自責,他難得低咆出聲:
「怎麼不是我的錯?沒有我那場發表會,青恩會平平安安待在家中,而不是為了捧我的場,卻遭遇這樣的事。」眼淚隨著心疼流出,他目眶濕潤,聲音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