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金吉
「那是他的子民,他思考的立場與目標自然與你不同。」藍非進帳來,看見她懊惱的模樣,他能明白她的震驚。
不知道藍非自己是否察覺了?慕容霜華倒是隱約發現,他最近總是在安撫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定說不是她的錯,很難想像這些話是出自過去那個老是在角落冷睇著她,不時衝著她冷哼一聲又什麼都不解釋的人之口。
「是啊,讓我覺得,我以後要是做得太差,可會無法向天下人交代。」她會永遠記住自己有個了不起的對手。
當晚,巴圖爾與他的心腹,以及慕容霜華、藍非和鷹軍的重要幹部,在兀兒塔臨時作為戰略指揮所的建築裡,討論聖山放出消息之後神諭公佈的時機,以及神諭的內容……雖然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而且執行上困難重重,但是確實是爭取時間的最好方法。
「我和格爾泰前輩討論過,阿爾斯朗一旦病逝,詔書又因為『意外』無法公開的話,神諭會主張大酋長之位暫缺,而無論詔書最後公開與否,巴圖爾和羅布桑的陣營必須各自委派一名王子做攝政王,神諭會指名巴圖爾,羅布桑的陣營則會指名他的幼子。」好像是個才十歲左右的小鬼。
所謂意外,指的當然是羅布桑一直以來的打算……羅布桑的人馬早已包圍王都,他賭的是父親最終會屈服而將大酋長之位傳給他,若否,詔書因為「意外」而無法公佈,在過去也不是不曾發生過,沒有詔書,就是靠武力決定誰是大酋長。
神諭不主動判定誰才有資格繼任大酋長,但是這麼一來,最差的結局就是巴圖爾在擔任攝政王期間繼續與羅布桑角力。
慕容霜華也賭了一把。阿爾斯朗有強人之稱,九十四歲的他一手支撐大漠六十載風平浪靜,她但願強人的意志能支持到臨終最後一口氣,絕不向長子屈服,那麼就算詔書無法公佈,巴圖爾與羅布桑的立足點就是一樣的。
要贏羅布桑確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巴圖爾過去一直在做的就是分化羅布桑的勢力,羅布桑好幾個年長正妻的家族部落已經由年輕一代掌權,他們傾向於靠攏巴圖爾,卻礙於羅布桑更有可能得到大酋長之位而不願妄動,至於即將被立為攝政王的十歲小王子,是個母親靠山不大的弱勢棋子,巴圖爾需要的只是更多的時間。總之,慕容霜華和藍非冒險換來的神諭,最終目的就是為巴圖爾爭取時間,更重要的是,即便情勢落入最糟的狀況,仍可得到緩衝。
「可以,我接受。」巴圖爾頓了頓,看向藍非。「感謝兩位的辛勞,還有因為不方便公開藍參將的身份,我無法在剛才的盛宴上一併致歉,請接受我的道歉,關於在我的部落中讓藍參將受到的屈辱。」
藍非只是淡淡地道:「那沒什麼,族長不用放在心上。」
幹嘛一直盯著她的人看?慕容霜華越來越覺得巴圖爾很可疑。「我才要為族長的仁慈喝采呢。巴圖爾,你真的甘願背負那些不諒解嗎?」她看得出來,巴圖爾的心腹中,有人對巴圖爾放棄以牙還牙的作法並不贊同。
巴圖爾站了起來,走向慕容霜華。「如果我說,我也打算以此舉向大辰女皇證明我與大辰友好的決心,並且贏得女皇的信任,贏得大辰與羅賽族往後數十年的和平呢?」
慕容霜華看著巴圖爾朝她伸出手。是啊,因為羅布桑的關係而恨透大辰的羅賽族人民,在這次有了關鍵性的逆轉,雖然一定會有人造謠扭曲鷹軍出現在兀兒塔救援未免太可疑,但那些受到保護的牧民們還是會明白鷹軍是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
而且,如果巴圖爾真的如她所說,為了扭轉劣勢屠殺自己的子民,恐怕她對他的評價不會改變,就算明知那是逼不得已,但未來在面對羅賽族時只會更加的猜疑和防備。
如今他的用心雖說有點狡猾,但還是讓人敬佩。慕容霜華也站起身,回應他伸出的友誼之手,燭光將未來兩大領袖的影子照映得有如巨人。「我接受你的友誼,巴圖爾。你是個可敬的對手。」
沒幾日,神諭在聖山公佈,大漠上一片沸沸揚揚,因為就在鷹軍可疑地救援了兀兒塔的難民之後,聖者們竟然選擇她們預言的未來大辰女皇宣佈羅賽族視為精神指標的神諭?有人憤怒質疑,但也有人相信,神諭帶來了東方帝國的友誼,大辰的軍隊出現在兀兒塔也是神的旨意。
他們決定一個月後在兀兒塔宣佈神諭,巴圖爾還替她準備了一套羅賽族在重要典禮穿的、雪白的正式華服呢,她對他的觀感有好一點點了,呵呵。
那天,慕容霜華笑意盈盈地站上巴圓爾為她搭蓋的高台,高台四周和所有建築的高處都佈署了弓箭手確保她的人身安全,身後則是一身羅賽族勇士裝扮的藍非……就她所知,巴圖爾果然給了藍非最高規格的待遇,比照羅賽族對待凱旋而歸的英雄那般,所幸藍非拒絕了巴圖爾送給他的美人……嗯,剛剛說她對巴圖爾的觀感有好一點點是嗎?扣回來!哼!
高台下一片肅靜,但隱隱約約有著此起彼落、壓抑的讚歎聲。藍非不得不承認,這女人天生有一股獨特的魅力,過去大辰軍隊出征,身為皇女的她只要往高台上一站,就足以鼓舞軍心,再露出她女神般的微笑,人們都會相信她果真是天女下凡,每當她發表完演說後,台下歡聲雷動,齊呼為公主而戰的激昂誓言不絕於耳。當時他身在那些歡呼的士兵當中,總是一臉冷漠不為所動,也不想去探究高台上的皇女頻頻投向他的注視是不是他的錯覺。
不出他們所料,神諭的公佈又引來一陣大漠風暴,已經包圍王都的羅布桑幾乎就只差正式向巴圖爾宣戰,沒有詔書,各部落只能選邊站,但神諭卻從中作梗,礙於神諭的地位,羅布桑的人馬暫時按兵不動,表面上似乎勉強接受神諭的判決。
一個月後,阿爾斯朗病逝了。想不到這位縱橫大漠六十載的偉大領袖,最後也留了一手,擺了長子羅布桑一道。
宣佈大酋長人選的詔書,早在一年前就被秘密送往族內德高望重的大長老部落裡……誰會提防到詔書竟然在一個老到半顆牙都不剩的老頭手上?阿爾斯朗重病的消息傳出後,老人家在羅布桑與巴圖爾之間的鬥爭演變得劍拔弩張之前便說要訪友,帶上了手腳利索的孫子,騎著駝馬,咬著煙斗,悠哉悠哉地上路了,據說老人家在旅途中就算巧遇羅布桑的軍隊,依然頤指氣使地差遣年輕人伺候他,都沒在忌憚的。
當阿爾斯朗駕崩,羅布桑直闖王都想要搶詔書,卻發現阿爾斯朗只留下了遺詔說明他將傳位詔書交給了誰。
而同一天,橫越了整個大漠,旅行了數個月,百來歲的大長老正好慢悠悠地騎著駝馬來到巴圖爾的部落,宣佈巴圖爾繼任為大酋長。
風向轉得很快,羅布桑的餘黨就算仍有不服,想進行長期抗戰,也不得不考量到巴圖爾與大辰聯手的可能。
慕容霜華和藍非算是功成身退,就等春天到來,一起回大辰了。
雪融之日,慕容霜華帶領著鷹軍和巴圖爾借給她的一支羅賽族軍隊,終於踏上她期待了一整個冬季的歸家之路。
「呀,要離開了,倒突然覺得巴圖爾人還不錯呢。」她在馬背上回頭看著漸行漸遠的部落,男女老幼仍遠遠地向他們揮手道別,而她一如既往,笑容甜美燦爛地優雅揮手回應他們……這個冬季不知因此贏得多少羅賽人的心啊!當晚,在第一個紮營處,從今日開始藍非跟她的營帳就分開了,在隔壁。她雖然不滿意,但也只能勉強接受,在自家軍隊面前,女皇的矜持還是要有。
不知是否因為如此,她睡得極不安穩。今晚恐怕是這幾個月以來她頭一次獨自入睡,過去三個月,藍非就算沒睡在她身旁,起碼也跟她同一個帳篷。她沒想到帳篷裡少了他竟有這麼大的影響,三個月來她第一次夢見被綁架後的情景,尤其是被那群浪人挾持時的血腥畫面……
當她尖叫著醒來時,藍非是第一個衝進她營帳裡的,其他的士兵沒得到允
許,只能守在外頭。
營帳內的燭火已滅,只有帳外的篝火穿透了帳篷,讓他們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藍非隱約看見她驚慌的臉色和頰上的濕亮,她似乎仍半夢半醒,像是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藍非來到她床邊坐下,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讓她枕著他的肩,大掌安撫地搓揉她的發,她的頸項和背部。
「沒事了,我在這裡。」
這情況不是第一次發生,只是這次他離她太遠,才讓她睡夢中無人安撫。過去這三個月來偶爾有幾個夜裡,他在她發出夢囈時便警覺地醒了過來,那時候他只需要走到她床邊握住她的手,或用大掌蓋住她的額頭,碰碰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說幾句話,她便會再次安心睡去。有時她若抓著他的手不放,他便坐在床邊克難地睡一夜,反正他總是比她早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