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岳靖
「那是鈐蘭。」不是女僕的回應,逆風低回的聲音隱晦難辨,像男性酒後的渾沉醉嗓。
拾心霍地回首。藍獲就站在她眼前,他身上清逸的古龍水味麻痺了空氣,海的氣味隱遁,風中不再含有花香。
「鈴蘭開花後會結出紅色漿果,」他的聲音傳遞著。「看起來很好吃——」匆而停頓,沈眸盯著她。
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強烈,她避不開他的逼視,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繼續中斷的語調。
她搖起頭,搖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沒吃……」像喘氣。
「嗯。」他伸手,大掌貼覆她芙頰,讓她靜定下來,兩人視線相對,他直瞅她水光爍漾的眸底。「拾心,記住,那有毒。」
拾心美顏閃動,詫異地退了兩步,鞋跟踩進花壇石縫,險些跌倒。藍獲手臂一伸,往她腰後圈,穩回她的身形。
剎那間,彷彿,他們還在跳舞,像FredAstaire和QingerR0gers,水遠不倦,輕盈美妙地跳著。
深紫色的夜風拂卷銅鈴狀小白花,籠罩這座露台一層看不清的神秘。
「起霧了。」他一掌握緊她微涼的柔荑,一手還攬在她腰後,維持著跳舞般的姿勢徐緩栘行。「該進屋了,拾心。」
拾心搖頭。她沒想到蘋果花嶼也會起霧,這霧沒幾秒漫得濃濃稠稠似雲團,她在微明濕蒙中,感覺自己歸返家鄉,處於荊棘海港口碼頭,聽著浮冰群擠攘的聲音。那聲音有時隆隆響,有時是唰唰唰的低沉噪音,更多時候那像一種辛酸的呻吟,在鑽蝕人心。
「天冷——」
男人將她的思緒從迷霧中拉出來。
拾心抬眸,望著他。「你上來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相較眼神,她的聲音顯得太輕,和著霧氣飄縈。
藍獲將手覆在她頰邊。「你東西忘了。」他的指尖碰著她左耳垂。
她縮顫,低下頭,推抵他。「我沒有什麼東西忘記……」他們的身體過於靠近,比在壽宴上跳舞還近,霧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還想做什麼?宴會結束了。
今天下課了,禮儀課下課了,社交課下課了。不用思考完美笑容該露幾顆牙,不用管與人交談必須適時眼對眼作回應。
拾心轉開身,不進屋,走往朦朧飄擺的點點白星。
鈴蘭嗎?像雪珠一樣的小東西,是否有他說的漿果躲藏?她側身蹲低,翻找著,翻找著花葉之中的紅。他說是紅色漿果,有毒。她曾在人稱「綠珍珠」的無國界密林裡,目睹狼群掘食某種植物,陷入集體迷幻、目光呆滯的狀態。後來,一支慈善團體的醫學專家將那種植物研究開發成新藥,據說用以麻醉,還有抗憂,使人快樂。
大部分的毒讓生命忘卻痛苦,有些更可說是讓痛苦的生命快樂地買單。
紅色漿果,像草莓嗎?草莓正是綠葉白花結紅漿果。
「喜歡的話,摘點進去。」藍獲沒有離開,甚至攀折了滿手小白花,宛如主人,招來女僕,吩咐道:「找個適合的花器加水,擺進拾心小姐的房間。」把花交給女僕,女僕領命離去,他拉起拾心。
「我還沒找到紅色漿果。」一開口,眼睛對上他冷漠的臉龐,她後侮了。她沒學好凌老師傳授的精髓,老是太衝動,忘記按捺,忘記深思。姑且不論淑女儘管微笑傾聽,她這般莫名揚聲,像胡言,而他,抓把柄似地冷眼瞧她出糗發蠢,一派與我無關,紅色漿果非吾人所提。
拾心猝感羞恥。她怎能相信一個教人難辨認真的冷漠男人?即便他是老師,他真正的工作內容卻是在比賽說謊!
「你騙我的……」長期生長在北國,缺乏日照,白透肌膚藏不了激動的紅潮,拾心急遽旋足朝落地門走去,進屋前,她回身端站。「我沒有忘了東西。」這也是他騙她!「再見,藍獲老師。」明確道別,下逐客令。
「也祝你有個好夢。」她就是沒有這麼回應,他才跟上樓,硬說她忘了東西。
「願你好眠好夢。」她柔聲,但聽得出強調諷刺之意。
「會的。」藍獲面無波瀾。
拾心臉上慍色益發鮮明。她認為他在笑,欺侮人的那種笑,噴霧修飾不了他的可惡。拾心退進屋中,關闔落地門余留的縫,飄霧鎖困於外,彷彿她陷在水晶球裡,或者外頭才是沒有出口的水晶球。曾經,好長的時間,她迷蕩霧中找尋男人身影,那男人死去了,化成孤獨寒霧的一部分。
她等不到霧散。所以,她不等霧散,再也不等,不期待男人身影重現。扣上門鎖,拾心回房,起居間與臥室的隔門開著,她直接進去。女僕正在窗台臥榻桌置放鈴蘭,見她進來,馬上詢問主人意思。「擺這裡可以嗎?拾心小姐。」
拾心幽幽定近,伸指碰觸圓白花器。光滑的白瓷,冰冰的,如雪球,滴垂白白雪淚的雪球。她輕揩一朵小淚花,眼睛看向光束流閃的窗扉。樓下大庭院淼淼茫茫,銀色夜車撞進渾沌之中,她心頭揪疼,一陣顫慄奔竄肢體。
「拾心小姐?」女僕留意著她。「您冷嗎?要不要——」
「沒事……」虛弱的嗓音不像沒事。她閉起眸,素手拉住窗簾帷幔,女僕立即知心知意地觸控牆柱隱形鈕,讓三層遮簾掩合。
「您要泡個熱水澡再睡嗎?」
拾心睜開眼睛,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僕。「茜霓——」
女僕略略一愣,像是沒預料到。
「你叫茜霓是嗎?」拾心露出微笑。
女僕點頭,有些意外這名孤高——上面說她從寒冷北國回來,性子也寒,她給人感覺確實是不愛說話、嬌冷清絕,冰山美人一個——的主人,笑起來會是這般溫暖柔煦,姣麗臉蛋都甜了。
「茜霓,」聲音同樣滿溢甜息,很親暱。「謝謝你,這個很漂亮。」她落坐窗台臥榻,掌心貼著白瓷花器的圓弧線條,臉龐低湊,秀挺的鼻尖幾乎碰著鈐蘭小花兒。「好香……」
「小姐喜歡的話,我每天都給您擺上。」沒了陌生隔閡,女僕茜霓放膽與寒冷北國回來的冰山美人小姐交談。這是她一直想做,可一直沒做的事情。除了「寒冷北國回來」的刻板印象,管家總說主僕尊卑不能忘,規矩得守不可壞。一條界線——亦為戒線,無形地捆繞言行,使她每每面對小姐不敢多說、不敢多看,舉止從此彆扭,反倒不敬。
「對不起,拾心小姐。」女僕茜霓即便是新來駱家沒多久,即便不明白資深同僚竊竊私語拾心小姐什麼,她還是衷心期盼可與這位同樣剛回駱家沒多久的小姐建立良好主僕關係。「小姐,從今天開始,只要有您喜歡的事物,您一定要告訴我——」
「嗯,我喜歡這個花。」紅唇觸動青綠莖梗,不像在說話,像在吃花兒。「真的好香……」拾心萬分沉醉。
小姐真可愛!小小的花兒就能取悅她,誰說冰山美人來著?女僕茜霓盯著拾心思忖,搖頭笑了笑。
「小姐,宴會好玩嗎?」話匣子漸開,問題一個一個冒出。「送您回來的是藍君特少爺嗎?他在宴會上一定有邀您跳舞對不對?」
拾心美眸微張,歪著頭,瞥睇女僕。「茜霓,你認識他嗎?」
「我聽說他是蘋果花嶼最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很多女性對他一見傾心——」
「你呢?」拾心柔柔慢慢地發出聲音。
茜霓傻頓。「我今晚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藍君特少爺——」止住語氣,她呆了呆。該怎麼說呢?那位少爺氣質冷峻,和此刻的拾心小姐比起來,不禁教人懷疑他才應該是北國來的吧……
「你也對他一見傾心嗎?」主人乍然一問。
茜霓凝神盯著拾心。她解著斗篷外套,站起身,美顏上的表情像是疑惑?!
「一見傾心嗎?」軟聲軟氣。這次,像在自言自語。
茜霓仍是趕緊搖頭,回應主人。「藍君特少爺剛剛摘花送您,我相信你們會有美好結果。」搖過頭後,重重點頭。茜霓這下更加肯定,拾心小姐是個親切起來也愛開玩笑的可愛小姐!
斗篷外套從她肩上滑落,領片勾扣扯亂她的髮型,使她看起來多了迷糊。茜霓適時盡責,協助她卸下衣裝。
「您今晚喝酒了嗎?」好奇頻率被啟動,茜霓其實不怕當一隻貓,何況她現在知道小姐和善可愛而親切。
拾心撥著亂亂的波浪發繒,坐回臥榻中,欣賞著鈐蘭花兒,一面說:「宴會上的雞尾酒酸酸甜甜,有的有紅色漿果顆粒,很好喝——」
「那您喝醉了嗎?」茜霓搶白。莫非小姐是喝醉才「融冰」?她一點都不希望稍稍成形的良好主僕關係是假象。
「我沒有喝醉。」拾心指尖點觸小白花說道,是這花兒要結成紅漿果嗎?雞尾酒裡的紅漿果又是什麼樣的花兒結成?「我才沒那麼容易醉……」這句聽來軟膩膩,本身就有醉意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