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岳靖
拾心頷首。「謝謝。」再回眸,瞟眺密林。
密林裡的三條黑影策馬飛竄。
「要是被逮到,就死定了!我們沒踏出樹林,那些巡場的應該看不到吧?」
「所以,別把事情搞大,學生的話還能取得原諒,現在會被當成變態處置——」
「藍獲那傢伙交了好運,能光明正大出入女校,近距離接觸眾多窈窕淑女——你們猜猜,他會不會在那其中選個妻子?」
「以藍獲而言,真是如此——」
「那可精采了!」
「哈哈哈哈哈……」
藍獲是由於謹言慎行,有著近乎出家人般的冷淡自持,而獲得自家長輩一致推舉,成為女校法學課程教師。藍獲對這份額外工作不期待,不厭煩,簡單說,即是「無感」。
他並不會因為今天得到女校教課,便把事務所的工作排開。他從不費心備課。他通常掐準時間配置好案件,見預定見的委託人,處理好事務所案件該進行的程序後,才花十九分鐘驅車前往同樣位在帕帕維爾湖區的赫斯緹亞女校。
他一向掌控得很好,不曾遲到或早到,上課鐘響停止的那一秒,他絕對是不移不動站定講台,面對滿座女學生直視的目光,開始單調的講課。
今日亦然,不,今日非然。他遲到了,在路上碰到前所未有的怪事——運蘋果的貨車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滑退,於他車頭前一公尺處煞住,貨斗陡升,成千上萬紅的綠的紫的和金的蘋果,咚隆咚隆砸滾引擎蓋,漫至擋風玻璃,猶若洪水淹來。
藍獲沒有一次見過這麼多蘋果,即使這座島叫做蘋果花嶼,他們要吃蘋果還得靠進口,遑論在公路上遭遇蘋果海嘯。所有的駕駛都呆了,堵塞在蘋果亂滾的公路上,沒人壓輾這些果子往前駛,更甚,有人乾脆下車挑揀,倚著車門率性啃咬起來。
藍獲也下了車,雙腳踩地,盯著滾至鞋尖的蘋果。他撿起一顆紅的,走向肇事貨車駕駛座邊門。門開著,駕駛座上無人,副座同樣無人。交通事件排解單位趕來後,還是沒找到人。這怪事耽誤了藍獲,待他抵達女校已是上課鐘響完畢一刻鐘。
看了看腕表,藍獲忽覺此舉多餘。綜合大樓的門房早告知他遲到了多久,學生乖順耐心地自習等他。他拉好袖口,收低抬起的手腕,雙眼朝彎回的街道式走廊與空橋瞅望,腳下步伐依舊,不緊不慢,無聲而內斂。
上課時間的走廊該是空無一人,藍獲正想著,拐過廊角閱覽廳,一個奔跑的身影就朝他撞來。
「對不起!」穿著騎馬裝的女學生甩擺亂髮,閃離他身前,歉然地回睇他一眼,急匆匆跑上連接走廊的空橋。
藍獲方才沒瞧見她出現在哪層樓的走廊,可能是從電梯出來的,他順著她移動的方向轉頭,只見她在這肅靜的建築裡奔得一步比一步快,像逃生,或許也是上課遲到,長髮飛晃得狂野,沒扎沒綁,這樣上馬術課可真危險。
搖搖頭,藍獲掩斂雙目,勾唇淺笑。他是來教法學的,馬術與他無關,西裝上殘留的髮香卻是教他失了一會兒神,眼簾映出光點,他沉吟,伸手,長指自下領片挑出一個閃亮小東西。是耳環,寶石形狀很怪異的耳環。審看許久,藍獲皺凝眉頭,又失笑。真不知是哪班的學生,顯然是個偽淑女。
握實掌心,藍獲暫收這只叛逆耳環,再瞥看腕表,他邁步行過空橋,進入位在對面穹頂走廊的教室。
「藍老師,」一進教室,校方行政人員即來向他報告。「今天開始有個新學生,這是給您的點名單。」
藍獲接過活頁夾,行政人員退出教室,他站上講台,隨手擺放活頁夾,開始上課。他從不點名,台下有多少學生對他而言都一樣,新的舊的無分別,她們裝扮一式,髮型制服全按校方規定,哪張臉配哪個名字並不重要。
「老師,我們感受不到你上課的熱情。」
幾分鐘而已,有人猝然發出嗓音。
「老師,你是不是很討厭看到我們?」
這些青春淑女可是鼓足了勇氣,說出心裡話。
「倘若一個學期的課上完,藍獲老師連我們誰是誰都不清楚,是不是很失禮?」
藍獲停止寫板子的動作,旋身看著台下的女孩們,就在這時,另一個女孩試圖以一種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走入後門。女孩大概沒料到他會轉身,身形頓了頓,微撇臉龐對向講台,很快又轉開低垂,靜靜移行,落坐最後一排的空位。
藍獲認出這位遲到的女孩是在走廊撞上他的那一位。她換下了騎馬裝,穿著和大家相同的蝴蝶領洋裝制服,但頭髮依然沒來得及梳綁成學校規定的公主頭樣式,恰好掩住她掉了一邊耳環的耳朵。藍獲下意識將手探進西裝口袋,摸摸那個小東西。女孩始終低著頭,看也沒看講台一眼。
藍獲於是拿出路上撿來的那顆蘋果,走下講台,繞到最後一排座位,把蘋果放在遲到的女孩桌邊,宣佈地說:「那麼,我們來點名吧——」
「駱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趕似地黏著她。
「駱拾心——」
她跑出了藍家大屋,他還不放過她。
「拾心——」越叫越親暱,恍若他已認識她許久。
他不知道她討厭人家叫她「駱」拾心,當他在課堂上這樣點她的名時,她手也不舉,頭也不抬,僅如抗議似地悶聲反應。但,此時此刻,他喚她拾心,她還是只想抗議。
「你到底想怎樣?」擺脫不掉尾隨的腳步聲,她乍然駐足,回首面對他。
藍獲直直走向奔出門廳的她,牽起她的手,說:「宴會還沒結束——」
「我想回去。」她細柔的聲線在喘、在發抖。「我不屬於這裡——」
「你將會成為藍家媳婦。」他打斷她的嗓音。
她嚇著,抬眼,眸光顫爍。他凝眄著她,就像不曾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般,深深地對著她,摸她的發,摸她戴有水滴狀垂墜耳環的耳朵。
海浪在不遠處拍打庭院邊境石垣,煙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門,這個夜晚,天地熱熱鬧鬧,雜聲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種核心。
「拾心,我的課,你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顏,把唇貼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證,又說了一次——
「千萬記得,別缺席,拾心——」
第2章()
午夜壽宴過後的星期天凌晨,星月壓逼西方海平面,在靛藍深處閃跳未隱,藍獲親自駕車送拾心回到駱家。拾心下車進屋前,藍獲又吻了她一次,很輕,單純紳士舉動般的一個吻。
「願你有個好夢。」
沒道再見,拾心扭頭,快步登上門廳台階。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畢管家和一名女僕,站在敞開的門邊,恭候主人歸來。
拾心不習慣讓人服侍穿脫衣帽,她揪緊斗篷式外套襟口,低斂臉龐,通過畢管家面前。
「您回來了。」畢百達欠身說道,示意女僕跟上拾心。
拾心緘默不語,越走越快,腳步無聲,不著地似的,猶若一朵憤怒的雲飄上大廳樓梯。
這幢駱家宅第和藍家大屋差不多,都建在臨海的崖地上,也都有個水晶吊燈大廳可以開宴會,寬綽的弧形樓梯讓人走來像君王降臨。看台式的二樓廊廳走道掛滿歷代男女主人肖像畫,她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她沒一個認識,除了最近掛上的——她的父親,她最熟悉。每次走這廊廳,她心底鑽出說不清的情緒,既不是難過也非嗯念,倒比較近似孤單。
父親的孤單,在框架裡,被她腦海中華麗的藍家宴會景象對照得更顯寂寥。她不忍停留,只有這次,她請求父親原諒她,她一眼不望、一語不發,行過二樓,上三樓,拱窗長廊鋪蓋稀薄的淡金光塊,她緩下腳步,定在第四扇窗門前,涼風潛入虛掩的落地門,門縫傳來夜花芳馥,她將門推得更開,兩腿跨出,鞋跟敲下暗夜巖磚聲聲脆響。
「拾心小姐——」寸步不離尾隨她上樓的女僕,跟至門邊。「拾心小姐——」
拾心腳下脆響未停,直到走上泛著夜露氣息的萆皮。
「小姐,外頭風冷,」女僕跟出門外,柔聲恭敬地勸說:「請快進屋。」
「嗯。」拾心輕聲一應,仍踩著車皮往露台最遠的花壇走。
「小姐……」女僕嗓調略帶苦惱,更可能是純粹壓抑著不耐煩的欲言又止,而非苦惱。
這幢清清冷冷的建築裡,大部分的人同樣清清冷冷,他們恭敬沒親切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異鄉人。
拾心逕自站在石牆孤燈下,美眸凝睇陰影中隨風搖曳的白色小花。「好像雪……」低聲呢喃。「冷的話,先進屋,我想一個人。」不旋身,不轉頭,她像在對黎明前的最後一絲夜色訴說。
這白色小花極似無國界落雪,化在她心頭殘存的一股溫流上。冷嗎?怎會?暖綻著呢!伸出手,拾心掬捧一串下墜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