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季可薔
為什麼?蕭牧理自嘲地歪歪唇。「因為她後悔了,因為她想回到以前的生活。」
蕭老爹驚駭無語,呆呆瞪了兒子好片刻,好不容易困難地擠出嗓音。
「這是澄美自己跟你說的?」
「嗯。」
「我不相信!」蕭老爹激動地駁斥。「澄美那丫頭那麼貼心、那麼善解人意,怎麼可能說出那種話!」
他也難以置信,但這是事實。蕭牧理閉了閉陣,至今憶起妻子那番無情的言語,他仍感到胸口強烈的悶痛。
「她真的說了。」而他的心在她說出口的那一刻,狠狠地流血。
他以為自己會死,當她不等他讀完秒,便毅然決然地下車,他感到天崩地裂,而自己渺小的身軀當場遭到吞噬。
他怎麼沒死呢?怎麼還能活著?他覺得奇怪。
「兒子啊,你別……你可別胡思亂想。」蕭老爹見他神情絕望,又擔憂又焦急,忙勸道:「老爸剛也說過了,女人嘛,有時候很情緒化的,她可能只是一時氣話,不能做數的。」
「她或許是說氣話,可是也有道理。」蕭牧理幽幽低語。
「其實我想過了,我們之間的問題可能根本就不在澄美失去記憶忘了我,而是她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從前的事?我不知道她當年為何離家出走,不知道她為何會跟家人鬧翻,我連她以前的個性跟現在差很多都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告訴我這些呢?她是不是在顧忌什麼?我不值得她信賴嗎?」
「老大!」蕭老爹聽這話愈說愈喪氣,連忙打住。「你可別鑽牛角尖。」
「我不是鑽牛角尖,是真的想搞清楚我跟澄美到底是怎麼回事?老爸你知道嗎?其實我當然也問過澄美以前的事,可她既然不肯說,我就不追問了,我不是不關心她,我是怕……」蕭牧理忽地頓住,喉間湧起一股酸楚。他望向父親,眸光黯淡,眼神悲傷。
「你懂的,老爸。」
「我懂的,我懂。」蕭老爹心酸了,他當然明白這個兒子心裡打著什麼樣的結。
蕭牧理的親生母親出身貧賤,還是個青春少女時便被家人賣去當雛妓,後來好不容易脫離風塵後,認識了蕭老爹,兩人相知相戀,偏偏當時年輕氣盛的蕭老爹不停追問她的過去,知道她不但當過妓女,而且還偷偷養了個孩子,頓時大怒,兩人因而分手。
數年後,兩人偶然重逢,當時她已病入膏肓,命如風中之燭,蕭老爹很後悔自
己當年的負情薄倖,便答應替她照顧年幼的兒子。
她含笑而逝,留下唯一的骨血痛哭失聲。
那是蕭老爹第一次看到蕭牧理哭,之後他便再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外人都以為他本性冷酷,其實蕭老爹明白,這孩子只是執意堅強。
「我想起我媽,她曾有過那樣的過去,當然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想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陰影,所以我從來不逼問澄美,我不想讓她難過,不管她有什麼樣的過去,不管過去的她是什麼樣子,我都會好好愛著她,會盡我所有的能力讓她過得幸福快樂……我只是、只是這樣想而已,不是不關心她……」沙啞的嗓音哽住。
蕭老爹一震,仔細一看,竟然看見兩滴眼淚無聲地流過蕭牧理的臉龐。
兒子哭了!
蕭老爹全身凍凝,腦海一片空白。
這個最強悍、最冷傲的兒子哭了!
「這陣子我走遍台灣每一處地方,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還是哪裡做的不夠好?否則為什麼澄美仍然不能信賴我?我從認識她第一天開始想,想我們每次約會,想我們結婚後的每一天,我想我不該每次她催我去樓下倒垃圾都拖拖拉拉的,我擠牙膏時應該記得從最底下擠,換下來的髒衣服要丟進洗衣籃裡,早上不該總是讓她早起做早餐給我吃,應該我們輪流做的,她工作也很辛苦,應該讓她多睡一會兒……她是不是其實並不愛喝啤酒?是因為我喜歡喝,她才勉強自己陪我喝?去路邊攤吃小吃她真的習慣嗎?會不會其實很彆扭?為什麼這些瑣事我以前都沒注意到?我如果多用點心就好了!我應該多用點心的……」
蕭牧理喃喃地叨念自己所有的懊悔與不足,他沒察覺到自己哭了,沒感覺到淚水燒灼著他酸澀的眼眸。
他的眼睛濕了,聲音啞了,呼吸重了,腦子亂了。
心,迷了。
蕭老爹見兒子這番模樣,心痛得不知所措,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兒子摟抱進懷裡,一下下地拍撫他背脊,拿他當還沒長大的孩子哄。
「乖,別哭了,嗯?會沒事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好起來的,你還有老爸,有兩個弟弟,還有你二弟妹,我們一家人都在你身邊支持你,你會好的,會沒事的。乖,老爸疼你……」
和老爸敞開心房談過後,蕭牧理決定自己應該振作,醒了酒,刮了鬍子,洗了熱水澡,銷假回事務所上班,神清氣爽地投身於忙碌的工作。
公司同事對他的回歸都很高興,不少人趕忙拿手邊案子的疑難雜症來請教他,蕭家人見他生活恢復正常也大感欣慰。
只有他自己知道,外表如常的自己內心依然結著冰,那一片宛如無邊無際的凍原也不知何時才能迎來春暖花開。
也許,再沒有那一天了。
他冷酷地自嘲。
本以為日子會這般無風無浪地過好一陣子,豈料才過數日,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時,赫然發現屋內亮著燈,廚房似還傳來飯菜香。
難道是雞婆老爸來幫他煮晚飯?
怨起老爸一直在耳邊叨念自己瘦了許多,嚷嚷著得幫他好好補一補,他不禁微笑。
老爸雖然不是他親生父親,但給予他的溫暖父愛,他這輩子都還不清。
不願令老父擔憂,蕭牧理刻意挺直背脊,端出一副神采奕奕的姿態,在玄關處揚聲喊。
「老爸,是你來了嗎?」
回應他的是一陣眶啷聲響,看樣子廚房內有人掉了鍋蓋。
「小心點!爸,你好歹也算是個廚房老手,怎麼這麼笨手笨腳的?」他一面脫鞋,一面朗聲嘲笑,試圖活化氣氛。
那人匆匆忙忙地撿回鍋蓋,蓋回爐上正慢火熬煮著養生雞湯的鍋子,接著是一片靜寂無聲。
蕭牧理一凜,覺得不對勁,老爸該不會弄傷自己了吧?他隨手將公文包丟在客廳沙發上,來到半開放式的蔚房,拉開擋油煙的玻璃門。
一道窈窕的倩影映入眼裡,他瞳孔驟縮,沒想到會看見那個他極力不去想起的女人。
於澄美,他分居中的妻子,或許就在不久後,便會正式成為他前妻。
「是……我。」嗓音輕細如貓咪喵嗚。
他冷冷瞪她。她穿著一件白色家居洋裝,秀髮隨意地用髮帶綰在腦後,繫著有可愛貓咪圖案的圍裙,裸著玲瓏的玉足踩在冰涼的磁磚地面上,完全一副家庭主婦的打份,只除了臉上不合時宜地戴廣副淺色墨鏡。
在室內戴什麼墨鏡?
蕭牧理不屑地撇撇唇,就連在這種時候,於家大小姐仍要堅持展現時尚嗎?他承認自己幻想過再見到妻子時會是怎樣一番情景,自己又會是怎樣的心情,但沒想到竟會是在自家廚房,而他情緒毫無起伏。
沒有激動,沒有惱怒,沒有悲傷或懊悔,只有沉沉的木然。
「你來做什麼?」他連問話的口氣都不帶任何情緒。
他的反應似乎令她有點慌,陣光遲疑地閃爍,菱唇輕顫,卻是不曾吐落隻字片語。
他驀地旋身走回客廳,她愣了愣,急忙跟上,呆呆地站在一邊看他脫外套,松領帶,然後一甩手,瀟灑地將領帶丟到沙發上。
「明天到我辦公室來,我會把離婚文件準備好。」他說。
她震住,一時愕然無語。
「怎麼?」他轉頭看她呆滯的表情,嘴角嘲諷一扯。「你不就是來要求正式辦離婚的?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一動也不動。
他蹙眉。「還不走?」
她怔忡地望他,許久,許久,才鼓起說話的勇氣。
「我不走,我是……我要回來這裡住。」
「你說什麼?」他臉色一變。
「我說,我要回到你身邊。」
「別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她急切地分辯,翩然來到他面前,仰頭直視他。
「我知道自己錯了,牧理,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重新來過?之前他又是懇求又是威脅,她堅持要走,如今他死了心,決定過回單身生活,她卻說自己反侮了?
他垂下眸,與她四目相凝。「你忘了那天我在停車場對你說的話嗎?你下了車,我們之間就玩完。」
她顫了顫。「我知道,可是……」
她還想說什麼,他忽地目光一凜,抬手抓住她墨鏡鏡架。
她嚇了一跳,來不及躲,墨鏡便被他摘下,而他看清她眼周附近竟有一道傷,由右眼角劃向鬢邊,雖然只是淺淺淡淡的一道,但仍令他心口瞬間縮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