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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文 / 決明

    看見她與他相聚時,臉上蕩漾的光彩,喜悅,不是暗色的灰,而是鮮嫩的粉。

    霸下暈染了墨色,極淺的灰擴散在繪像的眼尾,將笑弧勾引而出。

    「我不是一出生便無法辨色,只是那段時日已經太久,久到我忘卻了某些色彩,但隱約記得,天與海的藍,草與葉的綠……」聲音越說越是淺淡,畢竟,真的還記下的,確實不多了。

    「你是發生什麼事,才會弄壞了眼?」她很想知道。

    他唇邊的笑淡淡抿去:「為了個娃兒而傷。」

    「娃兒?」她眨眸,面露不解。

    「過去許久的事了。」

    「說來聽聽呀!」也許還有方法能治療他的眼。

    「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被個稚嫩娃兒耍弄,飲下來路不明的茶水,結果賠上了眼,這種事,不提也罷。」他三言兩語,道了始末。

    「來路不明的茶水,你也敢喝?!」無雙訝異到不行,忍不住數落:「沒在圖江城生活過的人,就是太安逸了,半點防人之心也無,換成是我,就算是我親姊妹端上來的茶,我還不敢灌進嘴裡!」

    親姊妹或許無心,旁人只消有意,要在茶裡動手腳,是件多容易的事!

    誰沒防心,誰死得最快!

    「確實沒多有想,也不曾提防,一個如此年幼的丫頭,笑容天真無邪,竟也有那般骯髒的心思。」而他,當時亦年輕,思慮未周。

    「再單純乾淨的孩子,見多了大人的醜事,也會給染成黑的。」她哼道,口吻像極了在說她自己。

    語畢,她不忘訓他一頓,要他聰明些,別傻傻地信任陌生人,彷彿一個嘮叨的娘,正在數落兒子那般。

    「也許,她是迫不得已。」他聽她教訓,乖乖不頂嘴,末了只回了這句,她則一臉不苟同。

    「是哪個地方的壞東西?!做出這等劣行?!無怨無仇的,端杯毒茶害人?!你說!你在哪兒遇到的?」她代他氣憤,嘴兒嘟天高。

    她要問出人事時地物,弄清是哪來的小混賬,用了哪種髒玩意兒!有了眉目,才好替霸下尋找可能的治癒方法。

    「圖江城。」他說,筆尖離了紙,暫擱一旁,本無他意,望了她一眼,卻瞧見她滿臉的錯愕。

    他話尚未言畢,當她是聽聞自家城名過於意外,略頓,再道:「那日,我奉父王之命,前往圖江城,祝賀圖江龍王的添女之喜。」

    添女?……是她出世那時嗎?

    她還有一姊一妹,又或者是哪一個?

    「你去圖江城之前,沒聽過圖江的傳言嗎?那了那兒,最好啥都別吃、啥都別喝,自備食物,才是聰明。」她又不自禁地「訓」他。

    她表情嘲諷,又有一絲悲哀,提及自小長大的地方,竟只有貶,而無褒。

    「圖江城……這麼可怕嗎?」

    無雙睨他,雙唇微抿:「你不是去送個禮,眼睛就給弄壞了嗎?」自己便是活生生實倒,又何必問她?

    霸下無言,靜了半晌,才聽她再說:「不知是地氣……或是圖江那兒有啥勞什子詛咒,住進裡頭的人,都像患了失心瘋,雙眼全被『利益』、『貪慾』所蒙蔽,個個喪心病狂,心狠手辣……」

    瞧,連個小嫩娃都會遞毒傷人,不是圖江城有病,還能是什麼?

    無雙本還想說些圖江城的不是,眼光卻瞄入繪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下身上,瞧得並不專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進了心。

    那是她,但較為年輕的她,他將她畫小了,年歲減去了三四歲的模樣,嬌稚許多。

    被畫得年輕,女孩子總是開心,要好過畫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卻不是這些。

    年輕些的自己,嬌稚點的自己,兒時的自己……

    隱隱約約有些什麼,在腦海間浮了出來,又迅速沉了下去……

    無雙努力捕捉,好似看見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憑欄而坐的少年……

    更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時,一瞬,猶若洶漲的潮,漫湧而來……

    在海夜裡,少年長髮飄逸,衣袖如雲,在海中,如清風吹拂。

    他獨坐亭邊,因些許酒意,面腮微紅,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遠。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

    她不甚記得了,只知道,那一天,她又被兩名奴僕欺負,前頭在大肆慶祝,筵席連著三五天不止,她卻連碗冷粟米都沒得吃,只因她的娘親,在爭寵奪愛中,慘敗了下來。

    她雖年幼,也懂旁人臉色,以及她們不友善的態度。

    「你們為何要這樣欺負我?」她問得直白,用孩子的單純去討個說法。

    兩名奴僕笑不掩口,交換了眼神,壯些的那個開口回答她,口氣惡意:「誰教你一副好欺負的模樣!」擺明了錯不在她們,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該被欺嗎?

    顯然地,在較江城,這個答案只有一個……是。

    兩名奴僕氣焰囂張,討好其他主子去,沒空搭理她這不成氣候、娘親又不得寵有毛孩子。

    尋不出好外的主子,壓根甭費神攀附。

    她好氣,可人小,又無力,只能跺腳,折回娘親的院落。

    在那兒,同樣上演著欺陵——圖江城裡層出不窮的戲碼。

    兩名奴僕的角色,換成了三娘,而苦主,則是她的娘親。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獲得的東西,勝過她娘親千萬,娘親除了掛有「二側妃」之名,又有哪樣勝過三娘?非得這般日日侵門踏戶,拿她娘樣出氣?

    「這匹彩綃了只殘足的龍,是怎地?觸妹妹楣頭,譏諷妹妹便是此龍,同樣缺手斷腳?還是……二姊這是惡咒龍爺?」三娘挑了眉,黛青細繪的眉峰微微高揚,將她眼底的冰凜,表達得漂流盡致。

    彩綃上的繡龍飛騰著,身子半側,一邊龍爪握珠,另一邊爪子因而省略未繡,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這小娃瞧來,那龍繡得多好,活靈活現,似要由綃上奔出,很是美麗。

    「妹妹別誤會,我、我沒這意思……要不,我趕緊將爪子補繡妥當,妹妹不生氣……」

    永遠唯唯諾諾的娘,總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見你示弱,非但不可憐,更欲將你吞吃入腹,啃個屍骨無存。

    「這可不行!鰻兒,將綃料收好,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還是交由龍爺來評斷……」三娘不肯輕放,緊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鬧,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風點火,絕對以大事收場!

    上回被杖斃的小姨妾,不過在練字之際,寫了句「龍潛深潭欲待飛」,就被硬指她暗喻龍爺鴻志不展。

    寫了什麼、繡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讀。

    「算我求妹妹了……別鬧到龍爺那兒去,我是無心的……」娘親似乎明白,事兒鬧開,自己的死期亦不遠。

    三娘坐下,纖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鴿蛋,耀著珠輝,她作勢瞧著首飾,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顏間,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靜好半晌,才肯啟唇回:「不鬧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麼做囉?」桃花眼瞟來,連她這小娃兒,都能看清那眸裡的惡意。

    娘親面露惶恐,提心吊膽,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續。

    又是一陣的死寂,賣足關子的三娘,終於再開金口:「姊姊替我織繡了這麼樣的玩意兒,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豈不被姊姊所害,變成是妹妹對龍爺大不敬,惹人笑話不說,萬一龍爺降罪下來,妹妹這條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裡……」三娘說著,還作勢輕拭眼角,分明無淚,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賠不是……」

    三娘似乎滿意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復那稱心模樣。

    「這『不是』,當然該賠,妹妹討姊姊奉杯茶,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該做的。」娘親以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滿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囉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輕輕將茶杯擱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說妹妹不懂規矩,妹妹也還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賞妹妹這臉,鰻兒。」她喚了身後婢女,老早攢在鰻兒懷裡的石壺,此時才放上桌。

    原來,早另有用意,迂迴了許久,尾巴才露了出來。

    三娘輕挽衣袖,慢條斯理打開石壺,壺內飄出異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內,茶色嫩江青,在杯中蕩漾。

    可在場眾人皆知,這杯茶,絕不單純。

    娘親蹙起眉,卻又不敢太明顯,臉上的笑已經僵了。

    「來,趁熱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滿笑,但掩蓋不住獰狠。

    「這……」

    看見娘親遲疑,也看見了三娘的不懷好意,她雖不知杯裡頭盛裝何物,卻隱約明白,那不是能喝的東西。

    骯髒之人,能端出多乾淨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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