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席絹
「不想。」白家娘子笑了笑,走到女兒面前,摸摸她光溜溜的頭顱,笑道:「希望來春你的頭髮長出來是黑色的。」
小雲甩了甩頭,把娘親的手給甩下去。她不喜歡人家碰她的頭--尤其是光頭。村裡其他女孩兒就算爬了滿頭虱子,也沒人會給剃光光的。剃光光這種事,只有男孩才會有。但小雲的娘總是有不同的想法,至少,她認為將滿腦袋的頭髮剃光,是對付頭虱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在這個缺水洗澡、沒藥水可除虱的地方,白家娘子只要一發現女兒頭上長虱子了,定然翻出白老爹當年的剃鬚刀,二話不說將女兒的頭髮剃光。
所以六歲的小雲已經懂得淡定面對人生的抉擇以及體會人生的無奈--被剃光頭,然後躲在家裡不出門;或,努力讓自己不長頭虱,只長頭髮。
「為什麼不想要生兒子?」沒有被帶開話題,小雲問。
「難道小雲長大後不想養阿娘嗎?」
「我會養你。」
「謝謝你啊,娘會把你的話當真哦。」白家娘子慈愛地看著女兒。
相對於總是臉色溫和、笑臉迎人的白家娘子,她的女兒小雲就顯得太嚴肅了些,至少她嘴不甜,還不愛笑,更不合群,不太願意跟村裡的孩子們瘋玩;也不知道是否是父親去得太早,且生活過得太苦的關係,總之,小雲是個勤快而不喜玩鬧的孩子。
「我說真的。你不改嫁,不生兒子,我就養你。我會讓你穿沒有補靪的衣服,我會給你買金釵子金鐲子戴,讓你餐餐有大米吃有肉吃。我會長大,也會長力氣,只要我再長大一些,就能獨個去挑水,每天都把水缸裝滿水,還讓你可以每天洗浴,一天想洗三次都成。」小雲將想像中的好生活一一說出來對娘親保證。
白家娘子只是笑,只是那笑裡依稀帶著點淚光,一雙被無數粗活給摧折得枯瘦粗礪且裂口斑斑的手,生怕弄疼女兒的嫩臉,只敢小心輕撫著。
「阿娘,我會做到的。你且看著!」六歲的小雲以發誓的語氣重重地道。
所以,阿娘,不要去當別人的婆娘,也不要去當別個孩子的阿娘。
第2章()
「小雲,你怎麼又給剃光頭了?」小芳提了一桶水來到小雲家,一開門就這樣嚷著。
她爹娘一早去村子裡挑水,來回幾趟將水缸裝滿後,便勻了一小桶讓她送來小雲家;將小水桶提到灶房旁的水缸處,麻利地掀開蓋子,憋氣一使勁,提起水桶,將水給倒進小雲家向來都是見底的水缸裡。完成工作後,才吁了口氣道:
「幾日不見你去村子裡玩,原來是這樣啊。」小芳滿臉的同情。
小雲撇了撇嘴,將掛在窗沿的一頂小布帽給抓過來罩在光頭上,不吭一聲,繼續低頭拿著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什麼。
「在屋子裡戴什麼帽子,今兒又不算冷。別戴了吧,你光著頭我不會笑你啊。」看著小雲的光頭,自然就想到她光頭的原因,於是下意識覺得自個兒的頭皮似乎又癢了起來,忍不住胡亂撓著。
「你抓完頭要記得洗手。」小雲看著小芳兩隻爪子在頭上撓個不停,都快將兩條辮子給抓成雞窩了,也不阻止,只吩咐要洗手。娘說要隨時洗手保持雙手乾淨,才不會生病。
「為什麼要洗手啊?又沒下田挖土,不髒的。我拿水過來給你,是給你們家用的,可不是為了要給自己洗手的。你們就是這樣亂用水,水缸才會常常都見底。」小芳看了一下剛撓過頭皮的手,覺得很乾淨啊。
「你不洗手會生病。」小雲用下巴朝小芳的手指努了努。「你指甲縫裡都是黑的。」
「誰的指甲縫不黑啊……」瞄到小雲的手指,這才發現她指甲縫一點也不黑,心中好驚訝。「只是指甲縫黑啊,這一點點髒怎麼會生病?」覺得眼睛有點癢,抬起手指就要揉。
「別揉!你這樣就會生病。你手剛抓了蟲子,這會兒去揉眼珠子,蟲子卵就會跑進你的眼睛裡,然後等虱子長大了就咬你眼睛,你會瞎掉。」小雲一本正經地說著。
「你亂說!」小芳嘴上說不信,卻不敢真去揉眼睛了,偷偷放下手,在衣服上搓啊搓的,像是要把手指縫裡可能存在的虱子卵給搓在衣服上。
「我才沒亂說。村北那個劉瞎子一身虱子,一年洗不到兩次澡,要不是虱子吃壞了他的眼,怎麼會瞎?」
小芳被這個有力的證據嚇住了,吶吶道:
「那、那是真的嗎?可、可咱小歸村誰沒長虱子啊?整個冬天冷不死人就萬幸了,誰會去洗澡的啊?幾個月不洗澡很正常啊,也沒見其他人瞎掉。」
「信不信隨你啦。」
「也不是不信啦,只是……我可不要剃光頭……只有男孩兒才剃光頭的。你看看你,雖然長相隨了你娘,但你這雙濃眉,聽說就跟你爹一樣,像男孩兒似的』頭髮剃光了,誰看得出來你是女孩兒啊?你不就是不想要被那些臭男孩兒圍著笑說是假男孩,才躲在家裡的嗎?」
小雲再度撇撇嘴,悶聲道:
「我忙著呢,才不是怕被人笑光頭而不敢出門。」不想談這個讓她不開心的事,小雲又說回原先的話題:「反正我娘說的,不想生病就要把手洗乾淨。你等會把指甲摳乾淨後,再舀瓢水洗手吧。」
「這怎麼好,你家水缸都見底了,還這樣浪費。」小芳雖然有點心動,還是覺得應當規勸小雲要節約。她家不缺水,可也不敢這樣隨意用水啊,畢竟水源離她家太遠了,又是山坡路,挑水可是件苦差事。
「反正現在田里又沒事兒忙,就多挑幾趟水又怎麼了。你要是不想生病,就把手洗乾淨就是了。」雖然小雲家比小芳家還窮,但她可大氣多了。
小雲雖然不覺得她們這樣窮得要命的人家還有什麼需要計較乾淨不乾淨這樣的小事,但若是當真因為不乾淨而生病,那可嚴重了。整個小歸村就算是最有錢的村長家,也沒有富裕到允許生病的程度。
誰家不是生了小病,隨便熬個藥草薑湯喝下,睡一覺就算了事;若是生了大病,就等死吧。整個永定縣根本沒個正經醫藥郎中,偶爾在春夏之際,天氣不太冷時會有走方郎中路過,那也不頂事啊,別說走方郎中開的藥不一定管用,光說一個人要生病難不成還憋得住?等著看節氣冷暖以及郎中正好遊方到此才敢一口氣把病生完?
「就算不是怕費水,這樣老是洗手的,也挺麻煩的啊。」小芳咕噥著,看雙手指甲縫裡的黑垢都摳掉了,才走到水缸邊舀了一小瓢水小心翼翼地洗著,不讓任何一滴水浪費掉。
「有錢的老爺夫人們就算平常不生病,也有一百帖好藥在一邊等著。我們有什麼?連一床可以過冬的厚棉被都沒有。你只要想到我們這樣的人要是生了病,就只能等死,便不會覺得麻煩了。」小雲很大人樣地說著道理。
為了不生病,小雲這一點很聽她娘的話,隨時讓自己雙手保持乾淨。尤其在吃食物時,不管雙手有沒有髒,總得再洗一次手——這也是她們母女倆總要每天去挑好幾桶水的原因;雖然別人並不清楚,但小雲知道她們母女倆每天用掉的水,抵得上小芳家一家五口三四天的用度……
小芳將洗好的手往身上抹乾,蹲到小雲身邊,一臉夢幻地以兩隻手掌撐著臉道:
「小雲,你說,那些有錢的大老爺大夫人們,他們除了有一堆好藥可以隨時治病之外,是不是有好大的屋子、好暖的床被,而且屋子不會漏水,衣服上沒一個補釘?還有,他們家的飯桌上,大魚大肉是不是都擺滿了桌,多得吃不完?」
「那是當然的啊。」小雲總是一副很有見識的樣子。
「真好啊……」小芳拉了拉小雲。「小雲,你想,他們穿舊了的衣服、他們吃不完的大魚大肉,會不會就賞給下人啊?」
「如果真的很有錢的人,大抵是會吧。人家有錢人當然天天穿新衣,餐桌上永遠擺好新做的大魚大肉,上一頓吃不完的,若不是倒掉了,就是賞下人吃啦。要是像我們這樣一塊過年買的鹹肉吃到元宵去,不就太掉身份了嗎?人家可是有錢人呢。」
小芳點頭如搗蒜,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才有辦法說話。
「就是就是!你還記不記得今年春天大豐村村長的兒子娶媳婦,不是特地花大錢跑到縣城去請了『喜慶班』來唱大戲嗎?裡面演的老爺夫人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大戲都這樣演了,就一定不是騙人的!」激動說完後,幽幽地歎了口氣:「有錢人真好啊……」
「我會變成有錢人的。」小雲始終淡定,沒有被小芳激動的情緒給感染。
小芳當然不信。村裡哪個男孩兒沒這樣大聲宣誓過要當有錢人的?可大家其實也都知道,能平安長大不餓死,就很萬幸了。不過,就算不信,小芳也很尊重人家有作夢的自由。就像她,成日夢想著可以吃一頓香噴噴的飽飯,有大魚大肉那種的;雖然幾乎不可能實現,但作作夢又不用花錢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