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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決明

    他以為,經過時間洗禮,所謂的思念,會變得渺小、變得可笑。

    世上沒有什麼能敵得過光陰躪踏,青春、美貌、體力、雄心壯志……何況是區區的無形思念?

    久了,沒見了,不連絡了,曾有的熟稔和熱度,飛快消失,不可自拔的渴望相見,應該變得又淺又薄,隨時都能按捺下去。

    可惜,他沒能按捺住,才有了第一次的踏進情侶退散樓。

    看見她睡在大蚌床上,神情安寧滿足,沒有任何委屈,心裡莫名……滾燙起來,像壺炭上烹煮的茶,從最開始,半點沫泡不生的微溫,到後來,越發炙熱,沫泡生得極快、冒得極多,一整個翻騰躁亂,再也平靜不了。

    他什麼也沒做,靜靜地,坐在蚌床一角,單單看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

    見了一面,名為「思念」的渴望,不消反漲,比先前刻意不理不睬、不想不思,還要來得更難抑制。

    於是,數月後,他第二次進到情侶退散樓,看她。

    本來做好的打算,想將她推得遠遠的,放在不輕易看見的地方,削減對她的某些情愫,不許它們滋長蔓延,怎知卻一再被他自己打破。

    原來,能推得開的,是根本不曾真正在意,不懸掛於心上的東西。

    真的可以淡忘、可以忽視、可以無謂之人,豈有資格冠上「最愛」之名?

    第三度來到情侶退散樓,海花仍艷紅,海草仍碧茵,長廊依舊彎折,高梯的階數,依然是沒增沒減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樓內的大蚌床,同樣密合。

    狻猊右手觸摸貝蚌邊緣,扇形大殼緩緩一動,慢慢張開來,露出伏臥中央,珍珠般的粉嫩女子。

    一樣酣睡,一樣寧靜,一樣笑靨如花,一樣蝶翼般的長睫閉合,一樣粉唇微啟,一樣踢開了被子,一樣長腿撩人,一樣睡相可愛。

    如同歡愛共枕的那日早晨,他張開雙眼所看見的睡顏,那般的甜,那般的好看,總能讓他的手指忍不住滑上小巧臉蛋,去碰觸那份嫩軟。

    「真能睡,都大半年了,還不饜足?你是準備讓自己睡多久呢?」

    狻猊在床畔落坐,撫摸她的發、她的臉,這樣扔是吵不醒她,她連動動黑睫都沒有,他笑嗓輕輕,似自言自語:

    「在夢裡稱王稱後,沒人奈你何,很是恣意痛快吧?完全不知曉這半年裡,你把人給折騰成什麼模樣,你真是勾陳口中自得其樂的瘋丫頭。」

    髮絲繞進指節間,他把玩著,知道她任憑又撓又癢又拍臉也叫喚不醒,只有一種方式,能結束她的沉眠。

    「醒來。」言靈。

    延維眉心先是淺淺一攏,濃長的羽睫輕輕顫著,粉唇由張轉抿,被人擾醒的怒顏,正逐步醞釀。

    他技高一籌的言靈術力,她毫無抵抗之法,雙眸彷彿硬生生遭人以兩指撐開,「登」地睜得渾圓晶亮,瞳仁間,清晰映照出狻猊莞爾笑臉的同時,粉拳快如疾電揮來,朝狻猊俊顏上,扎扎實實轟擊。

    狻猊未料她有此舉動,避得雖快,仍是挨下她一拳,她力道十足,不過比起龍子兄弟們的剛烈硬拳來說,還是軟綿許多。

    「好大的起床氣。」狻猊撫著自己擦傷的唇角,也撫去那小小瘀紅。

    這只壞脾氣的貓兒,氣焰仍高漲,亮出爪子,改揍為耙,染上粉櫻色澤的指甲,熱辣辣地,朝他劃來五道爪痕。

    這次狻猊已有準備,煙管隔開粉爪攻勢,以柔克剛,管身旋畫美麗圓弧,帶領她的纖腕隨其旋轉了半圈,扣握煙管的食指,略施薄力,輕易把逞兇爪子按在床褥間,釘住無法妄動,另一隻緊接而來的五指凶器,也淪陷他的掌心內。

    「臭狻猊!混賬狻猊!你不要給我太過分!我這次不與你拚個死活決不罷休!你別看扁我!我非要你跪下來舔我腳趾,求我原諒你!」她掙扎扭動,猶似白玉小蟲子,雙腳使勁踢蹬,想將壓制於上方的他,狠狠踢開。

    無論她如何攻擊,他都有法子避開,本來蓋在膝上的薄絲長衫,因幾番掙動,翻捲到腿根,養眼美景大量暴露而不自知,粉薄的小巧褻褲上,黹繡的兩朵花兒,被他瞧光了。

    「我現在就很樂意舔你腳趾,只是不下跪。」狻猊目光濃烈,盈滿笑意。

    她說得真引人遐想……踢累的腳掌,現正踩在他胸前,等待休息夠了,要展開下一輪猛攻,可愛的腳趾,像無暇白玉雕製出來的小東西,精緻漂亮,他不介意低頭品嚐它們。

    「你真卑鄙!每次都使這招!滿嘴沾了糖蜜,說些拐人的話,等一下馬上又轉身去找林櫻花!不管我怎麼阻止、怎麼吶喊,你理都不理——明明……明明到剛剛為止還那麼好,還抱著我甜言蜜語!我阿娘說的對,男人一嘴鬼話!我最討厭這樣的你!快消失!我只要夢前半段就好,後半段的你我才不要!滾——」雙手被箝,否則她定是手腳並用,揮趕飛蠅般地驅逐他。

    「前半段後半段?」狻猊問完,突地瞭然,輕哧一笑:「你在做夢?」

    他領悟了,她卻顯得迷惘。

    「做夢?我本來就在做夢呀!不然咧?!我用言靈做出我喜歡的夢境,在這裡,樣樣該順我心意、聽我喝令,我高興夢裡要花開就開、要草枯就枯,要你滾就滾!」

    她的夢,全是她瞧了會開心的人事物,裡頭有她漂亮的阿娘,牽著她小手的慈祥阿娘,輕摸她腦袋瓜誇她好乖的阿娘,以及她施展言靈時威風神氣的英姿,一對對在她戲弄下分飛互怨的愛侶,還有……

    狻猊。

    以前夢中,從來不曾擺進去的男人。

    一開始真的很好,他在夢中與她相伴,縱容她的所作所為,他的身影與她阿娘的重複,阿娘慈愛的柔笑,迭上他的,阿娘說著「維兒好乖」的聲音,變成了他低低喊著「小乖」的沉悅嗓音。

    前半段,總是快樂的。

    可他是個煙霧般的男人,教人捉摸不定,即便在夢境間,他也不容她操持控制,他沒有如她所願地一直溫柔下去,夢的中段,他脫離她的掌握,開始變成她不喜歡的模樣,說話的嗓音,不再挾雜於她阿娘輕聲細語之間,單獨、突顯、沉而好聽,蓋過任何人的聲音,說著——

    然後,你也可以走了。

    第十六章

    這句話之後,一切夢境走偏,越來越討厭,越來越令她憤怒暴躁,這個她在夢中扁也扁不到、踢又踢不著的男人,成為夢裡最最最可惡的存在,偏偏……每一天,她還是縱容他的入夢。

    「你為什麼還在?」以前只要她說了滾,猛進會被攪得碎亂,從頭來過,那個討她歡心的他,又再度出現。

    但這一次,他沒有不見。

    「因為你不是在做夢。」他笑她一臉傻乎乎的模樣,扣箝她雙腕的煙管挪開,調戲似地滑上她臉頰嫩膚,「我將你吵醒了。」一點也不真誠的歉然口吻。

    「不是……做夢?」她喃喃復誦,獲釋的柔荑,遲疑著該捏他或是捏自己,以確認真偽。

    捏自己會痛,所以捏他好了。

    這次粉拳的力道有收斂,狻猊也看出她眸裡沒有怒意,便也不閃躲,讓她賞了他一拳,軟綿綿的一拳,指掌貼在他溫熱臉龐上。

    「沒打穿耶……」她眨眨眼,眼神更清醒些,不在傻傻地虛實不分。

    在夢裡,她打他,他都很小人的變成雲煙,害她拳腳落空……

    他是真的,不是夢中虛擬。

    未曾預料能再看見他,真真實實的他,延維一時間有些怔忡,掄握的拳兒,緩緩放鬆,收斂爪子的蔥白細指,忍不住在他臉上一再摩挲。

    一瞬間,驚喜莫名。

    他他他他他他他……他是來看她的嗎?!

    喜悅宛如百花盛開,在她臉上爭艷綻放,她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開心,唇角兩側上揚的弧度,超乎她所能控制的極限。

    「許久不見了,小乖。」他低語中挾帶的笑嗓,真讓她懷念。

    「你……怎麼找著這兒的?」

    「你的味道。」嗜煙的龍子,對氣息最最敏銳,不用誰來帶路,嗅著屬於她特有的體香,便來了。

    「……你找了我很久嗎?」該不會是從她一離開龍骸城,他回房沒見到她,突然感到胸口疼痛欲死,才終於驚覺他對她的依戀不捨,所以發了狂一般,日夜尋她,偏又沒有她的行蹤消息,只能盲目尋找,足足耗費好長的時間,直至今時今日,成功覓得她——

    「沒有,一會兒就找到了,找你一點都不難。」狻猊很坦白,坦白到將她的妄想,一刀一刀,砍成碎片。

    什麼疼痛欲死什麼依戀不捨什麼發了狂日夜尋她什麼直至今時今日,全是她睡昏頭的夢幻,沒半件是曾經發生過的。

    「找我做什麼?」延維嘴角抽搐兩下,還是恢復了正常。

    呀,有可能一開始確實無感無痛,他照常過他的龍子生活,日子一天天流逝,突然某天張眼醒來,發覺心是空的,好似遺落了珍貴之物,驀然回想,才知道原來她的離去,掏空了他的快樂,於是,他拋下林櫻花,踏上尋她之路,只是沒料到她這麼好找,沒一會工夫就找到了——尋找的時間長短不重要,重要是尋找她的那份心意,心意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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