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決明
「不認識。」狻猊想也沒想,搖首,胸前長髮辮,隨著搖曳。
「一個也不識得?」西海龍王不肯。
「一個也不識得。」狻猊臉上淡淡定定,吸煙吐煙,毫不見氣息凌亂。
「總有人教你言靈吧?師尊何人?」
「自己看書學的,並未師承於誰。」這是實話。
見狻猊回答篤定,西海龍王也不好硬逼,再追問下去,倒顯得是他想在自家侄兒身上,強扣莫須有罪名,有失長輩身份。
「那便罷,老夫自己再去查。」西海龍王跨坐椅間,沮喪中略顯疲態,不一會兒強撐精神,起身,待要離去。
「伯父節哀。」狻猊送上這麼一句,西海龍王淡淡應聲,腳踩金靴,離開主廳,走沒幾步,瞥見廳外兩名魚婢竊竊私語,內容無法全數聽聞,但重點幾字,沒逃過銳利耳朵。
言靈……龍子……帶來的小瘋子……也會。
第十五章
足夠了。
西海龍王瞬間探手逮住魚婢,忿忿旋身,回馬槍一般,將顫抖不已的小魚婢,甩到狻猊面前。
「你們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西海龍王壓抑著怒火,滿腮魚鱗,怒張挺豎。
小魚婢抖抖抖,魚骨魚鱗都快散了滿地。
狻猊淡淡擰眉,西海龍王朝魚婢咆哮,聲似雷鳴:「說!」
「好久之前龍子帶回來得小瘋子不是也會言靈——」魚婢嚇得一整句話脫口而出,說完,廳內死寂一片,偶有海沫聲,咕嚕飄出。
西海龍王臉色鐵青,瞪著龍主弟弟,也瞪向狻猊。
「老夫再問一次,你還認識那些會使言靈的人?」他的嗓音,冷冽如刃。狻猊不答,兀自吞雲吐霧,龍主被二哥陰狠眸光一掃,什麼也都招了:
「是認識過一個啦……她應經大半年沒跟我們扯上關係,去了哪裡,我們也不知道,早就忘了這號傢伙!當初她走,我們舉城歡騰,開心送走大禍害,我們臨臨臨臨時沒想到她嘛,不是要騙二哥你……我們才不會袒護那種惹是生非的壞東西!」這話,說來很是心虛,全城裡,誰不記得延維這號傢伙?
被她拆散過的人,全都刻骨銘心,記得恁牢,身為苦主的他,當然更不會忘,剛剛兒子謊話說來面不改色,他才正納悶,兒子怎沒跟二哥吐實,嘴上堅定說著「一個也不識得」……
難道……兒子真的在袒護她?
不不不,有可能是兒子壓根忘記她這只傢伙,對,應該是這樣,他兒子只對香火有興趣,其餘人事物,鮮少掛記心上。
「是誰?!」西海龍王要問出一個答案。
「不會是她殺害雲楨,二伯父多慮了。」狻猊不給人名,到先替她開脫罪名。
「方纔信誓旦旦說,一個也不識得,現在又改口說,不會是她殺害雲楨,你的話,老夫該信不該信?!」西海龍王的龍首大口,幾乎可以輕易咬掉狻猊的首級,呼呼噴出的氣流,狂拂狻猊的長髮和衣裳,他咬牙狺道:「既然不是她,說出她的名字,讓她出來澄清,我西海龍王不會冤枉無辜,硬要逼無關之人,認下非她所犯之錯,當然——老夫也不會姑息養奸,錯放殺子真兇!」
「她不是龍骸城的客,更非龍骸城居民,雖曾在此拜訪數日,半年前就走了,這期間,未曾與誰聯絡或往來,她的去向,我們無人過問、無人知曉。」狻猊淡然,神情與剛才如出一轍,依舊平穩悠逸。
若前一句「一個也不識得」是面不改色的謊言,後頭幾句的真假,自然有待商酌,西海龍王心存懷疑再正常不過,然而身為其父的龍主很清楚,兒子這回說了實話。
那隻小瘋子,從半年前離開後,關於她的一切消息,不再出現於城裡。
她像個惡劣的過客,將龍骸城攪合得烏煙瘴氣,才甘願滾開,玩玩後,一走了之,留下滿城怨偶,以及等待修補關係的破碎家庭,也不曾再回頭查看自己造下的罪孽。
頭幾日,城裡還會談論到她,到後來,這位沒在露過臉的瘋煞星,由龍骸城內消失得乾乾淨淨,連渣都沒留。
他原先擔心狻猊會與小瘋子牽扯不清,她走了,他追回,又把好不容易送離的可怕傢伙抱回城裡,像那回狻猊帶延維進城的情況一樣。
所幸一切全是他多慮了,他家兒子恢復正常生活,絕口不提小瘋子,好似延維這號人物是他嘴裡的煙霧,一吁掉,消散空中,或是隨波洋漂去的沫,不值得費神在意。
「二哥,狻猊沒說謊,那隻小瘋子走了便真的沒再回來過,她住哪裡,又去了哪裡,我們沒人在乎,只求她別往我們這裡來就好。」龍主緩頰道。
見西海龍王臉龐間藏不住的倦憊及遭逢喪子劇痛的憔悴,他跟著心軟鼻酸,想想若是角色對調,他也會急欲找出兇手,替亡子逃回公道。
話還沒轉進大腦思索,便先從嘴裡冒出來:
「不然這樣吧,我派我兒子們去找她,人多速度快,把她帶到你面前,你再好好問問,看雲楨的死,與她有關無關。」龍主畢竟宅心仁厚,不忍再看自家兄長奔波辛苦,遂如此提議。
當年他由一窩龍子間勝出,坐上西海龍王大座,正是因他的慈悲之心,否則論武藝仙術,他排不上前三,道個性剛硬威武,他落五六,西海龍王樣樣勝過他許多,倘若當上四海龍王的條件,是以武論強弱,今日四海龍王早就換人做。
四海龍王坐擁翻江倒海的巨大權力,司掌人界沛雨甘霖,多與不及,皆攸關無數萬物的生死,法力高強無敵,不如擁有體恤慈悲的本性,能以憐憫好善之心愛護萬物,無論是汪洋海域,或是廣闊人界。
他,現任龍主,慈悲之心是那輩龍子中最大一顆,此刻,也正全力萌發膨脹,很遲鈍地,忽略一旁兒子那不加隱藏的蹙眉冷睨。
知道背脊傳來一冷,他才悄悄瞄見,狻猊藏在煙霧後方的紫眸,充滿對他多嘴的斥責。
話已出口,進無路退無步,尤其西海龍王臉上乍現欣喜和滿意,顯然龍主主動提出的幫助,正合他意。
「如此甚好!若九名賢侄願意相助,雲楨在天之靈,亦會感激幾位堂兄的有情有義!」西海龍王終於露出淡淡欣慰笑意。
「呃、應該的應該的……」龍子報以乾笑。背後寒意又加劇了……
「雖然無法確定你們口中那人,是否與雲楨的死有關,只要有一絲絲線索及希望,老夫都不願放過。不過你們儘管放心,誣陷人入罪這等小人行徑,有損我西海龍王之名,老夫不屑為之,若那人確實清白,老夫會當眾賠罪,給予豐厚補償,反之……要是她親口認罪,也請龍主不要偏頗袒護,讓她付她該付的代價,也讓我為亡子盡最後一份心力。」西海龍王后頭幾句,刻意說予狻猊聽。
她看出狻猊的偏袒。
狻猊半聲不吭,只是啜著煙。
「那是當然,各人造業各人擔,不偏袒,我們絕不偏袒。」龍主代子回話,一再保證。
「何時要派賢侄們去找?」西海龍王做事向來明快,不拖泥帶水。
「馬上!馬上!」
龍主正欲下令聚齊兒子們,狻猊閒適坐定的身子,緩緩站起,淡道:
「我去。」
言畢,他週身繞霧,轟地散去後,人影一同消失,再出現時,人已在龍骸城外數里之處,騰游飛去。
海潮波浪,撫得他衣袂翩然翻飛,髮辮在身後恣意晃曳,他對於該往何處尋人,沒有半絲遲疑,好似心中早有定數,對她的去向,瞭如指掌。
與其由兄弟找到她,不如他帶她,才不至於某人意圖抵抗時,被那群不懂下手輕重的男人給撞了、傷了、砍了。
她這半年來,安安分分睡在貝蚌大床裡,雲楨之死,應於她無關。
他不如順應情勢,將她領至西海龍王面前澄清,只怕小事化大,害她被扣上一條「既沒做,何須怕出面?避著不出來,定是心裡有鬼」的冤枉罪名。
狻猊臉上忽而浮笑,燦似朝陽。
已許久……沒看到她了。她還是蜷臥在貝蚌大床裡——他的貝蚌大床——一頭長髮,漆似夜、細若絲,那般隨性豪邁地鋪了滿床,褪去束縛的衣衫,只套一件及膝的絲薄長衫,在海水浸濡下,幾乎完全沒有遮蔽功能,近乎赤裸的身子或側躺、或趴臥,一床被子被踢到腳邊去,纖細勻淨的兩條長腿襯在貝殼軟褥上,比貝蚌蘊養的珍珠,更顯粉亮精緻?
抑或是睡得嘴兒微張,正傻乎乎地笑,整個人纏捲被子間,彷彿夢中極美極快活?
這半年裡,他去見過她兩次,在情侶退散樓裡。
兩次打開蚌床所見,便是那番景象。
一個不受何人何事干擾的睡美人,用言靈將自己圈在夢的世界裡,毋須吃喝,身體進入冬眠般,靜止活動。她的好夢正酣甜,任誰也不忍出聲喚醒她,破壞如此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