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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文 / 凌淑芬

    「對她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但對那對小兄妹來說,那可能是他們童年少有的溫情,難怪他們會記得這麼牢。」原仰能明瞭。

    「是啊!他們兄妹倆當時有跟婆婆講,以後生活上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和他們聯絡。婆婆年紀一大把,本來也沒什麼需要,只是聽師娘隨口說起,自己的丈夫是個藝術家,老人家根本也搞不懂藝術家有哪些分門別類,只提了一句:她有個堂侄孫女也在玩什麼泥巴的,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幫忙介紹一個好師父……」

    「啊!」原仰頷首,「然後符揚就當仁不讓了。」

    「嘿嘿,也沒那麼當仁不讓。」茜希汗顏道。「我當時根本不成氣候,師父也是來看過我的一些初學之作,大概覺得我還不算廢材一根,再加上這麼做可以讓妻子很感動,所以馬馬虎虎、勉勉強強也就讓我跟他去紐約學藝了。」

    她倒是認為,「讓妻子感動」這一點才是主因。她那個不肖師父,天王老子來也不甩,就對她師娘寶貝得要命。

    原仰想到他們師徒倆大魔王與小魔王的個性,不禁好笑。

    他喝掉手中的香檳,對她勾勾手指。茜希不明所以,推開漂浮托盤遊了過去,原仰按住她的後腦,湊上唇吃掉她還在嘴裡的半顆草莓。

    「好吃。」他滿意地微笑。「果然香檳和草莓最搭。」

    茜希對他呲牙咧嘴,移回自己的那一頭,而且把整盤草莓一起抱過去,一副挑戰他敢再來搶就試試看的樣子。

    原仰把手中的空杯放在旁邊的空位,又對她勾勾手指。

    「好,解決完第一個問題,我們來解決第二個。」

    「我不知道還有第二個?」她讓草莓盤漂開,滑進他的胸前。

    原仰讓她背貼著自己坐著,雙手雙腳在水裡扣著她。茜希喜歡這個姿勢,手調皮地想抓弄某些部位,被他堅定地扣住。

    「第二個問題,」蒸騰熱氣讓他響在耳畔的嗓音也顯得低沉許多。「你為什麼從自己的個展跑掉?為什麼不肯邀請親人一起來?」

    被他抓在手中的小手僵了一僵。

    她低頭盯著水面,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她陰鬱的側臉。

    「原仰,我不想變。」直到良久良久,她終於低低地開口。

    他的眼神一暗。

    「……你不想跟我去倫敦?」

    「不,不是那個。」她搖搖頭,飛快瞄他一眼。「是——這個!」

    她的手往金燦豪華的浴室一揮。

    原仰現出茫然,不確定自己懂她的意思。

    「成功。名利。聲望。」她吐出:「我不想變。」

    他沉默了一下。「你覺得什麼會變?」

    「我不曉得,這就是我覺得恐怖的地方。」她在他胸前轉過身,尋了個舒服的角度,枕在他的肩頭上,近乎輕墜地低語,「你說的沒錯,我跟著我師父見過很多世面,你知道我見過最多的是什麼嗎?」

    她挺起身迎上他疑問的眼光。

    「是天才的消逝。」她輕聲解釋,「我看過太多因為功成名就而被毀掉的天分。這些年輕藝術家都曾經這麼的有靈魂,然後有一天他們突然一炮而紅,突然發現自己身邊出現各式各樣的誘惑。於是有人浸入酒鄉,有人開始吸毒,有人沉溺聲色,無論是哪一種,最後這些路都毀了他們。世人只記得他們現在看得見的這些藝術家,他們不曉得有多少人像流星一樣,那樣燦爛地發著光,卻一轉眼就不見了。」

    她緊緊握著他的手,眼神幾乎是無助恐懼的。

    「就連我師父這樣堅強的男人都曾經迷失過,我不曉得……如果是我……我有沒有辦法像他一樣,靠著強烈的意志力將自己拉回正軌。」她輕輕地道。「我很害怕,原仰,我不想變……」

    對一個藝術家而言,失去想像力和天分,與失去生命是一樣的道理。

    她不想變。

    這一刻,原仰的心完全融化。

    她想當那個平凡的台灣女孩,老是被家人念只會玩泥巴,不務正業;只需要埋首做自己想做的作品,在自己安靜的世界,愉快而滿足。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那麼他就會給她一個這樣的世界。

    「我不會讓你變。」他輕聲地道,「你喜歡安靜的生活,我們就過安靜的生活。我們只發表你想發表的作品,你永遠不需要出席任何個展或接受任何媒體採訪,只要你不想要的話。」

    「可是這樣對你並不公平……」畢竟她是他旗下的藝術家,而藝術家是他的事業資產。

    「身為一個成功富有的藝廊經營者,我想我負擔得起偶爾寵讓一下我的女人。」他溫柔地吻吻她。「茜希,我只要你快樂。如果那紙合約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們立刻把它撕掉——你對我不必有任何義務感,只要愛我就好,那是我唯一對你的期許。」

    茜希熱淚盈眶。

    「不、不用啦……」她埋進他懷裡,吸吸鼻子。「人家也還是有虛榮心的,只是你要答應我,如果哪天我的尾巴翹太高,我有迷失在成功裡的傾向,你就——」

    他等著聽她提出的解決方案。

    「——趕快打電話叫我師父來把我揍一頓。」

    氣結!

    「好。」他吻吻她的頭頂。

    茜希繼續埋在他頸窩裡。

    「還有,原仰——」

    「嗯?」

    「我想我現在愛你了。」

    那低沉的笑聲,從他的體內一直震進她心底。

    尾聲

    方茜希看著自己生活了幾年的公寓。

    以前老覺得它舊,水管動不動就堵塞,油漆動不動就剝落,現在突然要搬走,反而捨不得了起來。

    原仰為她在倫敦找的工作室已經張羅好了,這個週末她就要跟他一起飛過去。

    當然他們還會回台灣。他答應每年盡量陪她回來住一陣子,所以他們在倫敦、台北都有住處。只是因為他們住在台灣的期間,他一定也要處理許多公務,包括郵件收發等等,一個有物業管理的社區比較符合他的需要,所以茜希同意讓他另外購置一間房子做為台灣的家,而方婆婆這裡——嗯,真的要搬走了呢!

    她有些不捨的摸摸陳舊的傢俱。這些老東西都是當初跟著公寓一起附上的,所以她留在原地,腳邊只有一箱自己的行李。就這樣,即將告別她的舊家。

    不過一樓的工作室她依然繼續承租,不然整套設備要再找個新地方可不容易。

    「茜茜,東西都收好了?」方婆婆上來探望。

    「嗯。婆婆,我把倫敦的地址電話都抄給你了,你要收好。台北的住處,那個原仰挑剔得要命,我也不曉得他要選在哪裡。等地方確定了,我也抄一份給你。」

    方婆婆點點頭,眼睛東望西飄,就是不敢落在她身上太久。兩個人都很怕眼睛一對上,別離的情緒便克制不住。

    「好啦!那就這樣了,你有空多回來看看吧。」方婆婆拍拍她的手,轉身下了樓。

    臨離開前,茜希最後巡一遍公寓。

    啊,望遠鏡,差點忘了,得拿下去還楊奶奶才行。

    對了,事後證實,「公寓有變態」完全是一項烏龍。那人根本是電力公司來抄表的。茜希想到這堆老人又把人家五花大綁,就忍不住翻白眼。

    幸好一切弄明白,望遠鏡也功成身退。

    她走過去抱起它。一時意動,再度將它放下來,擺回以前的角度,看最後一眼。

    又在偷看了?

    ……映在眼前是一張白紙,整整齊齊用黑筆寫了這幾個大字,貼在原野家的窗戶上。

    原野先生,你會不會太無聊了?

    「誰要看你?哼!」茜希不悅地把鏡頭移開。

    往上移四十五度角。

    突然又是另一張白紙。

    「……」搞什麼鬼?

    茜希好奇心大起,忍不住依照指示,把鏡頭往上移動四十五度。

    一指手持的望遠鏡和她面面相望。她大吃一驚,飛快退開一步。

    慢著,不對!

    茜希連忙湊回鏡頭後。對端的望遠鏡放下來,原仰的笑容放大,愉快地對她揮揮手。

    「你……你……這……」她完全口吃。

    揮完手,他手上舉起另一張白報紙。茜希連忙湊回去讀一下——

    喜歡你的新家嗎?

    這傢伙,把新家買在他堂弟樓上?

    「你竟然偷窺我!你這個變態!」

    她的暴吼聲,響遍整座山野。

    【全書完】

    元宵節的典故

    「茜茜?」

    原仰搖搖床上熟睡的女人。

    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從事這個舉動。

    「咕嚕……嗯……」床上的女人粗暴地把他的手撥開。

    他坐在床沿,望著鑲核桃木床板,慎重考慮是不是要繼續進行下去。

    最後,他決定自己的生命安危比較要緊,吵醒他老婆兼他旗下最得意的陶作琉璃藝術家不是一個明智之舉——最主要是,茜希這次真的工作得太辛苦。

    她關在工作室裡足足四天才出關,他相信這九十六個小時裡,她一定睡不到四分之一的時間,他實在捨不得。

    回到書房,他坐在電腦前回復對方一封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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