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凌淑芬
即使數個小時前已經見過她盛裝的模樣,原仰依然覺得心頭一緊。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雞尾酒小禮服,由無數朵蕾絲小花手工縫製而成,黑色之下露出若隱若現的膚色,既高雅又誘人。
誰敢說他的小暴君不是美人?
「再過十分鐘展覽室的門就要鎖上,任何人都不能進去。」他用很刻意的姿勢瞄一眼昂貴的腕表,「你確定你不想回自己的個展再看一眼?」
「咦?小美人,你有個展?你是藝術家嗎?」某個老人問。
「是啊。」茜希燦然一笑。「我的個展就在展覽廳旁邊的那一間,明天歡迎來看哦!」
一群老人七嘴八舌叉開始丟一堆問題。
她在重重轟炸中,笑容不滅,對他眨眨眼。「你先回去吧!我不把這些老傢伙贏得口袋精光,他們是捨不得放我走的。」
「什麼?」一群老人接獲挑戰,開始精神抖撒的上戰場。
原仰搖搖頭,轉身再順著原路走回去。
本來以為展場的門應該已經關上,沒想到非但未關,湯尼甚至站在門口張望著。一看見他回來,連忙指了指裡頭。
原仰皺眉。怎麼回事?
一踏進門內,他便明白了。
本應清空的展覽室,此刻站著一道高瘦的身影。
原仰認得這個男人。他叫符揚,和茜希一樣來自台灣,目前住在紐約,是國際間極知名的一位金石雕刻藝術家。
「原藝廊」當初曾經想爭取他的新合約,但符揚的經紀人棋高一籌,將他妻子延攬進紐約分店工作,於是原仰便知道自己失去任何爭取的籌碼。
以符揚的成就,金錢已經不是能誘使他換約的主要考慮。
這一次茜希的個展,他寄了許多邀請函給美國知名的藝術家,符揚也是其中之一。但今天開幕之後他都沒出現,原仰以為他不會來了。
以他在藝術園的地位,對這樣的新人展示會不厭興趣是正常的。
「符先生。」原仰笑著迎上去。
據說他和「玻璃迷宮」的經營者汪迎鎧是多年好友,莫怪乎湯尼不敢不讓他進來。
符揚只是對他點了點頭,繼續一件一件作品慢慢看過去。原仰不浮不躁,也不多話,只是耐心陪著他一件一件看過去。
符揚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古怪難纏,所以原仰打算看情況辦事。
停在某一件命名為「激情」的作品前,符揚直覺伸手想碰,隨即一頓。
「警鈴暫時解除設定,您可以拿起來看不妨。」原仰笑道。
「嗯。」符揚又對他點了點頭,然後捧起那只雕塑細細端詳了一番。
原仰發現符揚比他想像中年輕。他們兩個有幾次出席過相同的場合,但從沒有真正互相介紹過。
現在近距離一看,他發現名滿天下的符揚和自己年齡相仿,面目英俊。從外表看起來就像個正要去夜店喝酒的都會型男。
符揚賞玩了一會兒,終於將那只雕塑放回位子上,還未發表任何評論,門外匆匆忙忙奔進來一道麗影。
原仰一見到她便嘴角上揚。
「茜……」
他只說了一個字,方茜希已經奔過來,跳到符揚面前,一張笑臉咧得大大的。
「師父,你來了!」
……師父?
師父!
符揚是她的師父?
原仰三十二年的好定力堪堪讓他的下巴沒有掉下來。
等一下,金石雕刻的符揚,為什麼會是琉璃陶士的方茜希的師父?
「嗯。」符揚冷著臉,指了指那尊「激情」。「這件還可以。」
「真的嗎?真的嗎?」又粗魯又暴躁又壞脾氣的茜希,此刻臉上堆滿了哈巴狗式的燦爛笑意。
「那件雕工就差了點。」符揚指了指「戰」,神情不太滿意。
他不滿意?原仰當場就想用長達二十分鐘的演說好好訓一訓他。
「是,是。」根本不勞他辯護,當事人馬上無條件認錯。「我當初想將他臉部的表情雕琢得再精細一些,可是陶像一出窯,一些細節就都不見了。」
「你的問題就是在於雕琢得太精細了。」符揚毫不客氣地批評。「我告訴過你幾次?不同的材質有不同的表現方式,陶像重的是神韻,你卻玩弄技巧,自然兩頭都不著邊。你看過我用石材雕瀑布時,在那裡斟酌水花要多細,水流要多軟嗎?」
茜希搔搔頭髮,把她漂亮的髮型全抓亂了。
「師父,知道了,我回去再多練練……」她小聲咕嚨。
原仰可看不下去。
「茜希的作品今天已經售出六成,這才是第一天而已,我們估計在三天內就可以全部售出。」他禮貌微笑,以實際的成績為女朋友的實力辯護。
符揚只斜看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我和我徒兒說話,你誰呀」。
原仰不但沒有受到冒犯,反而差點笑出來。
現在他知道茜希的暴躁臉是跟誰學的了,他們師徒倆的神情簡直如出一轍。
再想一想,他們是師徒的關係,也就不那麼難以理解。
木石刻印和陶塑確實有許多共通點,例如雕模和刻制粗胚的技巧,便與木石雕刻有異曲同工之處;至於佈局、構圖,以及美感的思維,茜希明顯承襲至一位實力深厚的名家。便連符揚自己,據說本身也同時是書法和繪畫的高手。
在藝術的這一門,原本就是條條大路通羅馬。
符揚花了一個多小時,仔仔細細將徒見的每件作品都看過。原仰看她像只小狗,跟在師父後頭吐舌頭搖尾巴,真是好氣又好笑。
尤其符揚若是對哪件作品有一、兩句好評,她的尾巴簡直搖得快斷掉;若批評了哪一件幾句,小狗耳朵馬上垂得跟被踢了兩腳的喪家犬一樣。
她對自己怎麼就沒這麼溫順聽話過?
唉,一物克一物這話,果然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第0章(2)
看完一圈,符揚總算點了點頭。
「還可以。」
簡單的三個字,讓茜希笑得像天上的太陽跳到她臉上。
「師父,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師娘呢?」
「她身體不太舒服,我讓她別跑這一趟,等你到紐約展出時再說。」符揚簡單地道。
茜希小心翼翼地問:「師父,你不會是搞出人命吧?」
一道絕殺的銅鈴眼馬上射過來。
「哼!你師娘叫你人有空去紐約坐坐!」符大帥哥揮揮手,不爽地大步離去。
沒有否認耶!看來真的是搞出人命了。茜希偷笑。這樣她算不算有小師弟或小師妹?
不過——
「『還可以』耶!」她對原仰好開心地笑。「師父說我還可以耶!」
還可以,在符揚的語彙裡就是極大的讚美了。
原仰真想將她抓來剖開看看,平時的火爆酷勁哪裡去了?
難怪在「玻璃迷宮」開個展相當順利,要場地有場地,要人手有人手,想來還是沾了符揚這層關係。
更難怪她應付個展的場面似乎游刃有餘。以前跟著她師父,只怕更大的陣仗也見識過。
「符揚是你師父的事有什麼好難以啟齒的?你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只是好奇,倒不怎麼著惱。
「沒辦法呀!師父以前老是跟我說,他這輩子就只收我這個弟子,以後要是出來混江湖沒混出個名堂,千萬不要報他的名號,免得丟他的臉——今天既然他說『還可以』,那以後我應該可以提到他了。」
原仰又想笑。
實在是,拿她沒辦法!
「以符揚這麼特立獨行的個性,怎麼會肯收你為徒?」
這個問題已經是他們回到他的套房,一起泡在按摩浴缸裡提出的了。
他們一人躺按摩浴缸的一頭,四隻腳在中間地帶相抵。浴缸外面以冰桶鎮著一瓶香檳,原仰的手中拿香檳,她則吃著用來替香檳提昧的新鮮草莓。
飯店服務生甚至提供一種可以在水上漂浮的充氣托盤,讓她把草莓擺在托盤上,在浴缸裡漂著吃。
可見來拉斯維加斯的客人平時洗澡不好好洗,天知道都在做些什麼。
「嘖嘖,真想看看飯店裡還有哪些變態道具。」茜希拿起一顆草莓,研究地道。
「回答問題。」原仰的腳丫子戳戳她。
「噢!」她想起來,聳了聳肩。「就方婆婆啊!」
「方婆婆?」她的房東?
這是原仰萬萬想不到的答案。那個從頭到尾沒出場過幾次的老太太,竟然一直在一個他不明瞭的程度上,影響著茜希的人生。
「其實主要還是師娘啦!如果不是為了師娘,師父哪來的興致管這些閒事。」茜希解釋:「我師娘叫成萸,小時候寄人籬下,過得很苦,當時方婆婆住在她隔壁,有注意到師娘和她哥哥經常被親戚打罵虐待,所以有時候她就故意找個理由把成萸帶到自己家來,免得她留在那個家裡被欺負。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方婆婆和阿公搬家為止,兩方才斷了聯絡。」
原仰明白了。「所以你師娘受了方婆婆的恩。」
「嗯,後來她和她大哥成渤一直在打聽婆婆的下落,找到婆婆之後,兩家人一起來向她道謝。婆婆其實也很意外,因為對她來講,就只是多年前看不慣兩個小孩子被欺凌而已,倒沒想到成家兩兄妹記得這麼深,還一直在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