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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季可薔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殿下……」月緹望著他,雙眸逐漸失神,失去生氣,一顆珠淚碎落。

    開陽心一擰,不是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嗎?怎麼好似還是有股奇特的麻痺呢?他用力咬牙。」你安息吧!」

    語落,他將劍鋒往前一送,賜月緹死個痛快。

    她微微笑著,臨終前,依依不捨地望了不遠處的師兄一眼。至今她方才痛悟,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是師兄,她相信他會在黃泉路上等著她,與她同行……

    「我……來了,等我。」

    這是她最後的遺言。

    ◎◎◎

    開陽凝立原地,望著她,望著滿地屍身。

    自古君王為了成就大業,不知踏過多少鮮血,踩過多少殘骸。

    要多少的犧牲,才能鋪成一條王者之路?這些人為了主君拋頭顱、灑熱血,值得嗎?

    一群傻瓜!真是一群傻子。

    「王兄,你為何……這麼做?」真雅遲疑的聲嗓在他身後揚起。

    他緩緩回首,牽著唇,卻不是在笑。

    「為何要救我?」

    他沒回答,看著真雅與無名相互扶持,為彼此的傷勢焦急,他忽地感覺眼眸像生了刺,尖銳地痛著。

    「其實我……並不想統御這個國家。」他沙啞地自白。

    真雅與無名同感驚愕,疑慮地看他。

    他又扯了扯唇。「史書怎麼寫我,世人怎麼看我,我一點都不在乎。」

    怎能不在乎呢?真雅顰眉,正想追問,開陽給了答案。

    「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哪能管得了這許多呢?」他悠然低語。

    真雅驚駭。」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要了,真雅。」他淡淡說道,面無表情。「這見鬼的王座,就給你吧!」

    她不敢相信。「王兄,你……」

    「赫密與月緹,我這兩個心腹,就勞煩你將他們葬在一起吧!讓他們在黃泉路上,能夠結伴同行。」他頓了頓,嘴角噙起自嘲。「至於我,史書若要記載,就寫我由於密謀政變失敗,四面楚歌,自刎身亡吧!」

    所以,他這意思是……

    真雅容色蒼白,看著兄長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一把染血的刀。

    「王兄,你想做什麼?」她嗓音發顫。「你可別──」

    「采荷在等我。」他打斷她,橫刀就頸。

    他想死,他竟然求死!

    真雅惶然失色,心海翻湧驚濤駭浪,她以為一心對王位汲汲營營的王兄,原來根本沒將那寶座放在心上,失去所愛,他也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我相信你會是個很優秀的女王,真雅。」這是他對她的稱許,也是最真切的祝福。

    雨大了,雨霧濛濛,迷離了前方的路。

    他,會走向哪裡去呢?能找得到他最心愛的女人嗎?

    開陽想著,慘然一笑。

    別了,他兩個遠比他善良可愛的妹妹;別了,這個他毫無留戀的世間。

    他該上路了。

    他閉眸,感覺刀鋒貼著頸脖,很涼,很舒服,他握緊刀柄,手上正欲使勁──

    「住手!采荷還活著!」

    ◎◎◎

    第8章

    「采荷果真還活著嗎?」

    數日後,政變肅清,真雅與德芬聯袂來到靖平王寢宮,探視過重病的父王后,兩人辟室密談。

    案邊一盞銅爐燒著薰香,輕煙裊裊,姊妹倆隔桌對望,眉宇之間都不禁輕籠愁緒。

    「姊姊對開陽王兄說的那番話,可是當真?」德芬低聲詢問。

    真雅捧杯啜茶,沉吟許久,方才搖搖螓首。「其實我也不知。」

    「所以你是騙他的?」德芬微驚。卻也不甚意外。她早猜到這或許只是王姊勸王兄切莫尋死的權宜之計。

    「說是欺騙,也不盡然。」真雅深思地把轉著茶杯。」我的探子的確向我回報,東宮失火當日,有個侍女打扮的女子趁亂出宮,當時情勢混亂,他一時無暇顧及,事後回想,覺得那女子的容貌似乎與太子妃有幾分神似。」

    「確實嗎?」德芬追問。

    「嗯。後來我請人打聽,采荷的貼身侍女玲瓏在大火之後也失蹤了,杳無信息。」

    「玲瓏?」德芬尋思。采荷身邊的確有這麼一個侍女,主僕倆感情很好,如膠似漆,就同她和春天一樣。「會不會她才是那名出宮的侍女?」

    「或許是她,也或許是采荷與她交換了身份,這就不得而知了。」真雅幽然威歎。

    「可是王兄卻出宮尋妻了。」德芬郁然鎖眉。「若是那名侍女打扮的女子並非采荷,你豈不是給了他一個渺茫的希望?窮其一生,找一個或許永遠找不到的人,這樣好嗎?」

    「總比讓他當場尋死好吧?」真雅自有想法。「即便我說了謊,也是善意的謊言,不是嗎?」

    德芬默然無語。她能明白王姊的左右為難,當時情境,確是不容她有半分猶豫,只須遲得須臾,王兄便會橫刀自刎。

    只是,若是失去所愛,活著也猶如行屍走肉,那是否乾脆死了,反倒落得乾乾淨淨?

    這問題可真難解。

    但此刻尚有更迫切的問題,就是這個國家的王位該由誰繼任。自從政變後,父王龍體更添重病,這幾日連湯藥都嚥不下,神智昏茫,眼看即將撒手人寰。

    而身為太子的開陽卻拋下一切離開,他言明自己發動這場政變,原只是為了除掉希蕊王后,根絕王后一派的勢力,如今事成,對世間已無眷戀,既然兩個妹妹不欲殺他,那麼就當他在這場政變裡死了。

    他說,若是他還」活著」,恐怕會對未來的女王造成威脅,那些曾效忠於他的勢力亦可能不甘蝥伏,所以不如讓他」死了」,一了百了。

    王兄走了,踏上萬里尋妻之路,父王的血脈只剩她與王姊,將來繼承王位的人勢必由兩人當中擇其一。

    心念既定,德芬悠悠揚嗓。「姊姊,關於王位繼承的事,妹妹有個提議。」

    真雅微訝,英眉輕佻。「你有何提議?」

    「此刻父王重病纏身,神智昏蒙,即便有任何決策,恐怕也非明智之舉。日前王城之內屢現異象,我猜是父王派人所為,意圖挑起天女的輿論。」話說到此,德芬頓了頓,清澈明眸望向王姊,真雅也正看著她,瞳神深邃,無甚特別情緒,只是靜靜地等著她說。

    德芬苦笑,看來王姊也早猜到那一切是父王所為了,她該感謝姊姊並不懷疑是她於幕後主使。

    她毅然深吸口氣,下定決心。「即便父王處心積慮地製造王城輿論,但現實卻是國內的貴族權臣大多不支持我,妹妹勢力單薄,即便坐擁大位,要治理這國家也很困難,而目前朝廷局勢動盪,實在更需要一個能穩住局面的人來坐鎮,以免內憂外患,接踵而來。」

    真雅聞言,微微震顫。「德芬,你這意思是……」

    「姊姊,就讓我與黑玄回歸他的領地,平淡度日吧!這個國家、希林的百姓,就交由你來守護了。」說著,德芬伸手握住真雅。

    姊妹倆雙手交握,象徵的是一份信賴,一份托付,真雅望著妹妹,心海波瀾起伏。

    兄長與妹妹,最終都選擇放棄王位,將責任與希望寄托予她,而她承擔得起嗎?能不令他們失望嗎?

    「我相信姊姊會做得很好的。」德芬彷彿看透了她的思緒,嫣然一笑,落話鏗鏘有力。「你會是希林開國以來,最偉大的女王!」

    ◎◎◎

    「我──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女王嗎?」

    「當然可以。」

    某人聽聞她的喃喃自問,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真雅恬淡一笑,回過眸,望向那個踏著清泠月色走向她的男人。

    是她的錯覺嗎?今夜的他,身形彷彿拉得更高了,昂然修長,行進的姿態英氣勃勃,多了幾分堅毅,少了幾分平素的散漫不羈。

    「無名。」她輕輕地,喚他的名。

    他落定她面前,低頭凝視她,微笑著。

    月光篩落樹葉的縫隙,投向立於樹下的兩人,地上拉著兩道朦朧不清的影子。

    「怕嗎?」他低聲問。

    她沒回答。

    「明日就要行登基大典了,這兒,」他半戲謔地指指自己左胸口。「是不是有點慌?」

    他果然瞭解她。

    真雅斂眸,胸臆甜甜的,又微酸。她是心慌,原以為自己奮鬥多年,為的就是有一天能收攬這片江山,但當真離王座近了,卻忽然情怯,躑躅不前。

    父王溘然長逝,王兄遠走天涯,王妹也將偕同夫婿回歸其領地隱居,這宮中,就剩她一人了,留她獨自面對滿朝文武。

    她怕,這國家的歷史雖然並非不曾有過女主稱王,但從來都是在風雨飄搖中勉強維繫政權,世道畢竟還是男人的天下,憑她一介紅妝,能夠定風波、穩局勢,為國家開太平嗎?

    「忘了嗎?你可是百姓們心中百般崇仰的女武神,於殺戮戰場上都能夠威震四方,又豈會不能治國平天下?」無名鼓勵著她。

    「征戰與治國是兩回事啊。」她歎息。

    「這麼說,你是對自己沒信心了?」無名眨眨眼,墨瞳流光燦燦,閃著揶揄。「既然如此,要不乾脆放棄這江山,隨我流浪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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