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陳毓華
這裡已經沒有他的親人,放棄那邊的一切,從一個對他來說已經是陌生的地方開始,是多麼辛苦的事情?他想過嗎?他下了多大的決心?
「傻小琪,我答應過要回來娶你的,我只是回來實踐我的諾言。」無聲無息去了又回來的薩克把她的呢喃聽了進去,手裡拎著已經洗乾淨的便當盒。
皮琪拉石化。
「我打算在這裡定居下來,你覺得有鞦韆、有噴泉,還有一個大花園的房子好不好?」
「這不關我的事。」
「你給我意見,我當成參考,多多益善。」
「你一個人買那麼大一間房子養蚊子嗎?就算有錢也不是這樣花的。」她很容易就義憤填膺了起來。她關心他啊!薩克心裡比吃了蜂蜜還要甜。
「不要替我擔心,這些年公司賺錢,我每年都會從我的盈餘中抽出一些錢做私人投資,這些年累積下來,據我朋友說,投資的收益還不錯。」
華爾街高報酬高利率的投資,這輩子還有下輩子就算他什麼都不做,也能過著不張揚又恰如其分的上流生活。
「那就隨便你。」他的人生她參與那麼多做什麼?管他要蓋高樓、要買豪宅,還是蝸居,都是被人家的事了。
衣櫃裡沒有一件令她滿意的外出服。攤在床上的都是很平常的家居服,幾百塊的棉衫,幾百塊的長褲,唯一能見人的只有上班的套裝。
她不否認自己的生活是杯白開水。以前,淺夏是她的生活重心,下了班要接他下課,要應付他學校交代的繁重功課,他是個好問的孩子,問題一籮筐,就算買益智百科全書給他都沒用,走在路上他連交配的蟋蟀到底是公上母下,還是母上公下都能問得她一個頭兩個大,如今他開始在意屬於自己的空間跟隱私,不會再整天黏著她不放,她總算多出了自己私人的時間。
但是私人的時間能做什麼?同事間流行做拼布,學插花,上烘焙班,揪團出國去玩,她都參與過。乏味又貧窮的人生,玫瑰姐總是笑她浪費老天爺給她的一張好臉蛋,換成是她不夜夜笙歌,把男友當衣服換,如何如何的荒唐又糜爛才怪,她聽了只是笑。
清淡如水過生活真的沒什麼不好。
把床上的衣服一件件掛回去,她為自己一時心血來潮的無聊行徑後悔了。
「皮琪拉,你以前老是一件髒圍裙在他面前跑來跑去的,他也沒說過什麼,何況你只是陪他去買幾件換洗衣物,又不是約會,不必小題大做了。」
換了件輕便的牛仔褲,米黃色針織衫,她抓了抓頭髮,下樓去了。樓下只有電視的聲音,淺夏和同學看電影去了,小叔叔這些年迷上政論節目,看得很著迷,她知會了聲,穿上露趾涼鞋,輕輕地關上了門。
這些年馬路拓寬了,嗅到商機的店家也逐年增加,夜市小吃招徠更多人氣,整條街入夜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皮琪拉出來的時候,薩克已經等在那邊,他看起來很高興,眉宇間剛毅的線條柔和了不少,表情輕鬆,頭髮垂落兩綹在額際,他沒有刻意彰顯自己的魅力,事實是他本身就是一個發光體。看見皮琪拉,他迎上來。
「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也剛來。」
「用走的好嗎?」
「我沒問題,想不到這裡變得好熱鬧。」
「夜市每天都在你家樓下,就跟全家就是你家一樣,那麼多人來來去去,也就圖個熱鬧,住家不太適合了。」淺夏就曾經抱怨過附近的環境很吵,後來他只要遇到考試什麼的,乾脆就轉移陣地到學校的圖書館去,圖個耳根清淨。
「想過要換個適合家居的住宅區住嗎?」
「小叔叔跟小嬸嬸捨不得這裡。」
「你呢?」
她還是那個處處替別人想,卻很少想到自己的皮琪拉。
「要是能有更好的住家品質當然最好,」她不是替自己想,是想到淺夏。「不過沒錢什麼都免談。」
只要不涉及兩人之間的那段空白,不談感情,這樣的皮琪拉就很好說話。
以前她一人獨自住三樓,後來淺夏嚷著要男人的隱私權,只好隔成了一大一小兩間,小的她住,大的給了他。沒辦法,她實在太愛這個孩子了,盡其所能想給她最好的。
照她的薪水,要趕上現在天馬行空的物價,不知道要多少年不吃不喝才能有幢像樣的房子,與其想那些不切實際的,現在只要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就很好了。
溶溶月光下,兩道看起來很匹配的影子並肩走著,看著一樣的風景,吃著一樣的食物,就為了這些看似簡單的事情,他花了十幾年的時間。
他完成了和父親的約定,成就了自己,讓自己變得強大,也成就了所有的弟弟們,他才能離開集團。他付的代價很大嗎?薩克不知道,當他坐在飛機上網會飛的時候,看著上空厚厚的雲層不是沒有忐忑過,十四年,好長,人生有幾個十四年?他的皮琪拉還在嗎?
他每天那麼拚命,不喊哭不喊累,不知道什麼叫休閒生活,下屬叫他工作狂機器人,他完全不在意,可是就為了這一步,他花了十四年。看見她的那一剎那,他幾乎要跪下來膜拜上蒼。
現在,她就在他身邊。他們來到賣男性衣物的地方,他一直靜靜地看著她挑東西,問他,他就負責點頭,付錢。
在某一攤花車上,皮琪拉看上一件長袖薄外套,和小姐殺起價,可對方態度強硬,一點折扣也不肯再打,他走到攤子前面,對著那小姐問她能算便宜一點嗎?那位小姐眨也不眨眼地看著他,拚命點頭,就差沒流口水了。
皮琪拉只能在心裡腹誹,薩克先生,拜託不要亂放電好不好?
第6章(2)
他們從七樓的男性衣物樓層坐電梯到地下一樓的生鮮食品區,正想找個地方坐坐。
「姐?你怎麼也在這裡?」和朋友去看電影的淺夏,從人群中發現向來天一黑根本就不出門的姐姐。
大樓的一二樓就是電影院,淺夏跟朋友看完電影剛散場,正在發育中的小孩也很順路地逛到樓下來找吃的。
跟在她一旁的男人是誰?
「淺夏。」皮琪拉很自然地拋下薩克。
看著她輕盈如麻雀的身影迎向一個陌生的孩子,對他而言那的確是孩子,雖然身高快要跟小琪一樣,看起來也聰慧,但臉上的稚氣仍在,最驚人的是——他也有一雙綠眼珠!
薩克的眼神突然變成兩把刀,但很快用眼皮掩去,只是沒有人知道他眼皮下的眸子是怎樣的一番驚濤駭浪。心思電轉後他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我剛看到一件很適合你的襯衫,你來得正好,快點過來,我帶你去看。」意外看到淺夏的皮琪拉笑開了臉,很自然地拉他的手,還找出手帕來擦去他額頭的汗。
吃一個孩子的醋很無聊,但是薩克仍不著痕跡地擠至兩人中間。他這種體型誰能忽略得了?
「這誰家小朋友?」他加重小朋友三個字。
「噢,這是我家的美男子。」看了薩克一眼,皮琪拉忽然覺得不對,她笑容沒了,臉上繃得很緊,轉過身來像扞衛小獸的母獸,就這樣擋在淺夏前面。
「他叫你姐姐。」薩克歎了口氣,這中間肯定有問題。傻小琪,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嗯。」
「他是小叔叔的孩子?」
「你做戶口調查啊,你離他遠一點!」
氣氛緊繃了起來,感覺他若再問下去,她彷彿就要一口氣咬死他似的。她這邊行不通,那麼……「小朋友,我們聊聊?」
「我不是小朋友,我有名有姓,看起來我姐姐不太喜歡你,所以,我們也沒什麼好聊的。」淺夏不敢說自己在看一面鏡子,眼前的男人儀表整潔卻冷冽異常,渾身上下沒一點人味,只能說看見這個看起來完美到無可挑剔的男人,就像看到二十幾年後的自己。
薩克莞爾。這孩子講話的調調和小琪一模一樣,有趣。
「這些東西你拿去,我跟淺夏要回家了。」把買好的那些東西塞給他,皮琪拉拉著淺夏的手轉身就想走。
「你小叔叔跟小嬸嬸都是亞洲人,生得出綠眼珠的孩子嗎?」薩克不指望她會有響應,真要有,她應該會賞他一爪子。
就在這瞬間,剛剛去買冰的同學不知道從那裡鑽出來,手肘往淺夏的身上撞了撞,擠眉弄眼地道「淺夏,他們是你爸媽吧!你們一家三口,尤其是你長得跟你老爸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啊。」
人家說飯可以偷吃,孩子不能偷生,這下被「贓」到了吧。
在不安寧的夢裡翻來覆去,醒過來的時候比睡前更加疲倦,看看時鐘,凌晨時分。
皮琪拉翻過身,花了一個小時思前想後,想她跟薩克從十四歲認識到現在的情景,那些過往像走馬燈掠過她腦海,接著她又花了兩個小時想起今晚淺夏跟薩科見了面的驚心場面。說驚心,好像就只有她一人,她以為自己非要坦然受死不可了。後來薩克送他們到家門口,什麼都沒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