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綠痕
因他從頭至尾皆很清楚,他的父兄,真的死得不冤,就連絲毫可讓他們狡辯抵賴的餘地都沒有,他們,確實有罪。
已涼的淚珠懸在他削瘦的下頷上,掙扎許久,終於落至地面摔碎成一地嗚咽的淚光。
***
自被關進了這黑牢起,對他來說,時間的流動變得異常地緩慢。
漫長的等待似是永無盡處,這讓他,一直都不敢睡、不敢歇息,猶如死囚將頸項懸在斷頭台前股,百爪撓心地等待著首級落地的那一刻。他不敢片刻放鬆繃緊自己的身子,不敢縱容自己鬆緩些許神智,只因他怕,他怕這臨頭的禍事,會自父兄身上蔓延至他朝中的友朋身上。
他的父兄已是負了國,在那沉重的罪愆下,他斷不能再讓那些一心為他設想的友朋,也被無端地牽扯進來,並進一步因此而送了命,因他.從來都不願有負於人。
直自沐伯的口中親耳聽到了那噩耗為止,他一直都不敢承認,此案確實已定是終結了,就算是此刻,他還是不太能相信,陛下確實已將叛國賣國之罪釘牢打死在他父兄身上,並無禍延至朝中眾臣的打算。他生怕事情一旦突生了什麼變化,那麼,好不容易踩過滿地荊棘走到今日的他,恐怕得攜著這份焚心的煎熬,回過頭重新再走一回。
聆聽著淚水滴落的聲音,被蒙去了視線的沐策,看不清眼前這片不知要伴他到何時才能休止的幽暗,也看不清昔日父兄身在馬背上風姿颯朗的身影,他甚至就連自個兒也看不清。
獨自待在這黑牢中等待了那麼久之後,在這夜裡,他總算是可以低下頭來,對自己的心好好承認,那些曾經擁有的過往,和在這世上,曾與他血濃於水的親人,在今日……
俱已不在了。
***
三年後
天元四十六年,適逢聖心太后七十大壽,陛下特頒聖命,大赦天下。
原本以為此生決計再無希望踏出黑牢的沐策,在此一波大赦中,竟意外地也受到了恩典。
陛下特意下了一道聖諭,將他由終身黑牢改判為流刑西北雪漠二十年,入秋後立即執刑。
沐策還記得,起程的那一日,雲京城中,難得地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他坐在木製的囚車裡,透過牢欄的間隔往外頭看去,白色的薄霧與天頂上方的灰雲廝磨交纏,將整座雲京籠在雲裡霧裡,怎麼也看不清,就如同他的未來般,遠看不見前方,近看不見退路。
他不知,這一走,此生是否還能有機會踏上這片土地,他亦不知,在相隔千里外的雪漠那兒,又將會有什麼樣的日子在等待著他。
可才踏上遠行不過一個月,沐策的心中便不再存有半點微弱的期待星火,因他很清楚,無論他再如何對未來抱存希望,他的一雙腳,決計是沒有機會踏上雪漠那一方土地的。
在這路迢道遠的赴刑路上,白日裡,金秋燦燦的艷陽,日日在他頭頂上露出炙熱的獰笑,在天際舒展著手臂,熾烤著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入了夜後,這三年來從沒間斷過的鞭刑,依舊夜夜領在他的身上,再任由深夜與黎明交會時分的露水,像只噬人的獸,一口一口地浸凍他的身子。
這般水深火熱的日子,哪伯新傷舊創不斷的他再能隱忍,他最多也只撐上了一個多月,如此時而中暑時而風寒地隔著過日子,就算是鐵打的人,也不得不倒下對天地稱臣認屈。
這日黃昏時分,向來走在官道上的囚車,一反常態地遠離了城鎮,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山腳下,兩名隨行的押囚官將昏睡了數日的沐策自車上拖下,其中一名押囚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可還有氣?」
「出多進少了。」他皺著眉,退了幾步避開沐策身上那沖天刺鼻的汗臭味。
「倘若他撐不下去,這囚,咱們還要不要押?」
壓根就不打算遠赴雪漠的押囚官,扳著僵硬的頸子,「我看,咱也甭押了,反正這小子病得去了半條命,加上陛下本就存心要他死,不如我倆就地解決他就是了。」
過於粗魯解開手銬腳鏡的動作,猛然將發著高燒昏睡不醒的沐策給驚醒,他的身子大大一震,這才發現,押著他的囚車不知何時早已停下,且四下靜寂,不聞任何人聲。
「沐二少,你也別怪咱哥倆心狠,依你這又是傷又是病的,橫豎也撐不過這一路上的顛簸。既然流刑到西北雪漠是死,傷病過度也是死,不如就由我哥倆在這兒直接送你上路,你看如何?」
沐策聞言,極為緩慢費力地睜開眼縫,過久未進食未飲水,僅僅只是睜開眼這一動作,彷彿就已耗去了他渾身上下所有僅存的氣力。
「這三年來身在黑牢中的你可有所不知啊,就為了你沐家一家子,咱們陛下可是日日拉長著臉過日子。」押囚官蹲下了身子,調笑地拍著他不見血色的面頰,「就因你的不死,陛下便益發心裡不痛快,可偏偏陛下又尋不著個可光明正大殺你的理由。你說說,要是再這麼讓陛下不痛快下去,這還讓不讓上頭的大人物們過日子?」
堂堂一國之君,器量竟狹小如斯,一心只為洩憤而欲置他於死?殺人不過頭點地,他父兄皆已在午門前伏法贖罪這還不夠,還非得要他這無罪之人一解陛下心頭之恨?
沭策幾不可見地喘了喘,微瞇著眼,就著林裡昏暗的天色打量著四下……深山野林,不見歸鳥、難覓人跡,的確是個殺囚棄屍的風水寶地。
「所以說,你也別怨我,我就老實告訴你吧,其實今日要殺你的並非只陛下一人而已。」押囚官一手揪著他胸前殘破的衣襟,半拖半拉地將他自山道上挪開,還不忘要他做個明白鬼。「你以為這三年來,是誰在對你下毒?除開陛下外,還有東西兩宮的娘娘要你死,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要你死,你若是再這麼拖著耗著不死,我們怎麼向頂上的人交代?」
「同他說那麼多幹啥?快給他幾腳就是了。」另一名倚在車畔的押囚官不耐地提醒,「天就快黑了,出了林子後咱們還得找個地方過夜。」
躺在路旁枯草叢中的沐策,不說不動地直視著押囚官龐大的身軀,矗立在他面前,仿若一座他永攀不過的死牆。
押囚官朝他高高抬起一腳,「來世投胎時,記得要睜大眼睛看好人家啊。」
直襲在他胸腹間的重腳,一下下地,令他的胸骨發出瀕死般的聲響,鮮血直自他的嘴角不斷冒出,順勢流下的腥熱血液令他的頸間濕黏一片,令人盲目的劇痛似是無處不在,他捱不過,幾腳過後便昏死過去。
天地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不再有日夜蔭嬝T起的車輪聲,深沉甜美的睡眠,如同一壇蜂蜜般的暖水,拉著他安心睡至夢鄉的最深處。他再也不必醒來面對這副半死半殘的身子,也再不必清醒地面對那永無歇停的折磨,在他身後,人間之事已了,他只須放鬆了身子,漫步跨過死生之界……
忽然間,某種溫熱熱的觸感停棲在他冰冷的面頰上,拖回了他遠走的神智,意識模模糊糊的他微蹙著眉,感覺似是有人正摸著他的臉龐,而在他身下,則又再次傳來了馬車那輾過碎石所造成的震動。
將他半抱在懷裡的來者,不停的以巾帕拭去他嘴裡冒出來的血沫,並抬高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嗆血回流至肺中,那雙溫柔的手,似是看出了他的需要般,徐徐輕撫著他因疼痛而不斷抽搐的四肢。他微微動了動,掙扎地想睜眼看清來者究竟是何人,和接下來他將面對的,又將是死抑或是生。
「別動,你傷得很重。」屬於女子的綿軟音調,輕輕在沭策的耳畔響起,適時地制止住了他加重傷勢的舉措。
與自家小姐一塊坐在車後頭幫忙的花嬸,在又濕透了一條巾帕後,忍不住揚聲向坐在前頭趕車的自家夫君催促。
「老頭子,動作快點,人都快沒氣啦!」這些血都是打哪兒冒來的呀?這小子是打算吐光所有的血不成?
忙得一頭大汗的花叔應著,「我這下是在趕了嗎?」真是的,山路歪歪曲曲地扭著,活像一條蜿蜒在山脊上的小蛇,天色又暗得就快不見五指,這能教他快到哪去?
「忍忍啊。」蘇默將沐策置在懷中,俯身在他耳邊說著,「就快到家了,你再忍忍。」
家?他哪還有家……
吹拂在他耳際的溫熱氣息,瞬間揉散了他的神智,也抽光了他的力氣,他的頸子略略朝旁一歪,又再次投向昏迷的擁抱中。
不知過了多久後,再次甦醒的沐策,隱約地聽見在這乾燥暖融的屋裡討論的人聲,且音量愈來愈大也愈來愈吵。他勉強辨認著聲音的來源,就在方纔,那個曾在車上安慰他的女子,似乎正忙著在屋子裡指揮著,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詢問廚房裡的熱水燒好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