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唐衣
楔子
本來,這是一件喜事──在成親當天,領到皇命出征打仗的新郎,離開了來不及洞房的新娘,奉旨前往邊疆,一去三年,書信漸少。
董飛霞憂愁了三年、擔心了三年、煎熬了三年,好不容易勝利的消息傳來、好不容易戰後的佈置妥當、好不容易大軍班師回朝,她的丈夫終於平安歸來,官階晉陞,閤家歡喜。
她也該高興才是。
她確實高興過,在她一無所知的時候。
如果她的丈夫回來時沒帶著另一個女人和剛滿週歲的孩子一起回來,她一定會開心到作夢也歡笑。
可是……
「飛霞,娘知道你不高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要懂事點,笑一笑,別垂頭喪氣的,會讓人嘲笑你沒風度。」母親坐到董飛霞身邊握住她的手,悄聲勸告她的同時,目光盯著熱鬧的大廳仔細梭巡,擔心周圍的賓客們會注意到她們母女不自然的神色。
董飛霞低頭不語──丈夫征戰歸來,不僅娶了妻,連孩子都生出來了,她強忍著不哭已是萬分艱難,又怎麼做得到強顏歡笑?
然而她所悲哀的事,對夫家來說,卻是喜事。
夫家的每一個人都在與宴請的賓客們談笑風生,慶祝她的丈夫順利回家,還娶了個地位頗高的女子,連孩子都有了,這不值得歡樂嗎?
至少表面上,大家都為此而高興。
董飛霞的雙親也被邀請上門作客,此時此刻,他們也笑得很快樂,同樣口口聲聲為她的夫家祝賀。
董飛霞受過嚴格的教育,知道自己該大方、得體、寬容,該和所有人一起歡笑,但她做不到!
「娘……」再抬頭,看著四周喜氣洋洋的景象,董飛霞眼底一片冰涼。「對不起,女兒笑不出來。」
丈夫回來後,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他們緊閉的房中不時傳出孩童的哭笑聲;而她這個原配只能獨自居住,待在死寂三年的寢室,聽著不屬於她的一家和樂之聲。
何其可悲?
一時間,她在夫家的地位一落千丈,變得像個格格不入的外人,以前疼愛她的公婆也因為孩子的關係疏遠她,反而去親近那個女人。
偏偏那還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身份比她更高貴的公主。
「對不起,娘,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董飛霞哀求的望著母親,希望家人能在她最痛苦無助之時幫她一把。
「那又能怎樣?」母親心疼她,卻也無可奈何。
「我想回家……」
「別說什麼傻話了!」母親趕緊瞪她一眼,隨即又笑著四下打量是否有人在觀察她們。「你已經嫁進劉家,再苦、再難也得撐下去,他就算這次不帶人回來,早晚也會納妾,男人都是這樣,你得習慣。」
董飛霞閉上眼,起身離開座位。「對不起。」
母親試圖挽留,又怕動作太大會惹來關注,以致攔不住董飛霞;眼看女兒偽裝平靜的僵硬容顏顯現出淒然之色,落寞的避開人群走出大廳,當娘的除了偷偷心疼、暗暗歎氣外,別無辦法。
大廳外,走過曲折的迴廊,連家中僕人都不敢接近的董飛霞腳步凌亂,找不到方向。
她想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躲藏,獨自排解心中的痛楚,卻發現這個家裡沒有一處是她可以用來安心「療傷」的,彷彿到處都有眼睛在注視著她的言行舉止,把她放聲大哭一場的勇氣也剝奪。
此時,前方有幾道身影走來,交談聲清晰可聞——
「劉兄真有福氣,那位公主雖是蒙古來的,相貌倒比京城裡的女子更有風情,董家那姑娘也生得秀美動人,他艷福不淺啊!」
「我看未必,齊人之福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你看董家姑娘等了劉兄三年,據說還沒洞房,好不容易把丈夫盼回來,丈夫卻在外面又娶又生的,連兒子都為她準備好了,她能不鬧事嗎?」
董飛霞面色慘白,發現步步逼近的人群正是丈夫的友人;深怕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被瞧見,她心慌意亂,越過走廊邊的圍欄,選了花草最茂密的花叢,低下身子就要將自己藏起。
無意間,腳下不知踩中了什麼東西,那東西一動,嚇得她摔倒在地。
董飛霞驚慌的坐起身,一抬頭,驚見一名男子正坐在花叢邊,手裡還拿著一隻鞋……鞋子似乎有些破損。
她急忙掩住嘴,吞下慌亂與摔倒後造成的疼痛,圓瞠的眸子對上了那名男子閃亮的眸光。
三皇子應治撥了撥胸前的長髮,劍眉星目,外表極為俊朗。他放下鞋子,看了看被董飛霞踩到的手背,像是在評估什麼似的。
另一側,路過走廊的人仍在蜚短流長,講個沒完,花叢邊那些細微的聲響並未引起他們的注意。
應治不發一語,等人群走遠了,目光一動,正視董飛霞的臉,隨即認出了她的身份,玩味的打量著她眼眶的淚水,壞笑道——
「你就是那個苦等三年被丈夫爬牆,還沒洞房就先當後娘的董家姑娘?」
第章()
惡名遠揚的三皇子在眾人眼中,簡直比瘟疫還要可怕,就連至高無上的皇帝見了這個兒子,也是能閃多遠就躲多遠。
唯恐天下不亂是他的本性,有他在的地方必定雞犬不寧,而他幾次在朝堂之上掀起的腥風血雨,更令人為他居然能生存在這世間感到膽戰心驚。
董飛霞瞧見三皇子那張臉的瞬間就嚇呆了,甚至無力阻止壓抑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看看!」面對董飛霞淚眼矇矓的可憐模樣,應治並未展現出憐香惜玉的高雅品德,反倒是舉起手,將印了個模糊鞋印的手掌放到董飛霞眼前,提醒她,「踩到爺了。」
「對、對不起……」董飛霞忙不迭賠禮,帶著哭聲的破碎嗓音,緊張無助的脆弱表情,悲慘得足以教聞者傷心、見者悲泣。
可應治卻板著俊臉,沒好氣道:「爺無緣無故讓你踩髒了手都沒哭,你哭啥?」
「不……不是……」她胡亂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力道一分分加強,整張臉被她摩擦得紅通通的,無奈眼淚怎麼都止不住,愈擦臉愈濕。
此時,走廊上又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董飛霞趕緊屏住呼吸,茫然的看著應治,不知身為客人的他怎會坐在花叢邊?
明知她該馬上轉移陣地,然而全身的力氣似乎消失殆盡,她連站起身的力量都沒有。
「去哪裡找少夫人呀?」
走廊上,丫鬟們的交談聲飄來,落到茂密的花叢邊。
「客人這麼多,她這個時候是跑哪去了?」
「一定是心裡不舒服,躲起來,眼不見為淨。」
「聽說少爺帶公主回來,當天晚上少夫人哭了一整夜,是不是真的啊?」
「是真的呢!少爺也有點無情了,回來至今都沒去找過少夫人,一直和那位公主住在一起;少夫人等他那麼多年,等到這種下場,實在太可憐了!」
董飛霞低頭,淚水益加洶湧,聽著丫鬟們的腳步聲漸漸離去,四周再度陷入沉寂,她萬般隱忍的細碎哽咽與哀鳴才慢慢的從唇縫中洩漏出來。
「王寶釧等薛平貴等了十八年,你才等三年,又是衣食無憂,有什麼可難過的?」一句淡淡的風涼話從耳邊經過。
董飛霞抬眼,透過矇矓的眼波,仍清楚的看見應治臉上的嘲弄之色,她很想回嘴,大喊一聲——與你無關,但她的教養不允許她做出失禮的事。
於是她只能辛苦的撐起顫巍巍的身子,邁步離開這個危險的皇子,然而她才走出一步,後方忽有一股力道襲來,擊中她的腳踝,害她狼狽的跌回地上。
董飛霞吃驚的回頭一看——
應治正慢條斯理的收回偷襲的腳,對上她含慍的目光也毫不在意,反而舉起被她無意踩過的手掌,彷彿是在說:一人一腳才公平。
董飛霞羞怒交加,「我已經道歉了!」
「道歉有用,還要官府做什麼?」應治像在趕蒼蠅似的,朝她揮了揮手,「無知的女人。」
這麼討厭的男人怎會來家裡作客呢?董飛霞遭受到連番打擊的心原本就已經瀕臨破碎邊緣,如今再被應治這麼一羞辱,她更加的崩潰!
一張嘴咬出血絲,忍無可忍的她當著外人的面,再次掩面痛哭。
應治眉心微蹙,破天荒的反省起自己的行為是不是稍微有點不恰當?他用著施予恩惠的口吻問:「除了哭,你不會別的嗎?」
董飛霞哭出聲音,不再掩飾她的悲傷和委屈──心愛的丈夫背叛了她,她沒辦法;高貴的皇子欺辱她,她也無能為力。
除了哭泣,她不知道有誰能幫助她脫離困境?
「喂,你再這麼哭下去,若是被別人瞧見了,會以為是爺欺負了你。」應治不是沒見過處境淒慘的人,比她更倒霉的這世上也多的是,可他對於弱者還是有一點同情心的,尤其是這麼無能的女人。
「嗚——」她愈哭愈大聲。
傷心成這樣,絕對是丈夫移情別戀害的,剛好這事被他遇見了,他若冷眼旁觀不幫她,豈不是顯得他太冷酷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