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杜默雨
才一躺下,便覺塑膠皮的床面十分冰冷,她抖了一下,改為側躺減少接觸,忽然又感覺一股冷風朝著她吹,她乾脆拉起醫院提供的薄被蒙到了頭頂。
「蕭若屏。」有人喚她,拍拍她的身體。
她掀開被子,便見到了王明瀚,他換了一件格子襯衫,套上休閒夾克,比起平時正式西裝的模樣來得俊朗多了。
「你起來。」可是板起臉孔時還是一樣老氣。
「做什麼啦。」她不想以躺臥的姿勢和他說話,便坐了起來。
王明瀚走到旁邊另一張陪病床,放下一卷包包,再攤開來鋪在床上,原來是一個睡袋。
「進去。」他指向睡袋,示意她移動。
「不要。」
「你那邊有出風口,醫院怕有感染,冷氣溫度向來調得很低,那條被子擋不住,你要是感冒生病了,是要怎麼上班?」
最後一句話最管用,她默默踩了鞋子,走到那張床坐了下來。
「你會用睡袋嗎?」
「會。」她伸腳上床,彎身去拉拉鏈。
「我明天早上八點過來載你去上班。」
「我自己搭公車。」她下午本來要騎機車趕來,是眾人怕她心神不寧出事,強力反對,這才改搭計程車。
「你搭車要花一個半鐘頭以上,我三十分鐘就可以送你準時上班。」
「再說。」
「你在醫院睡不好,坐我的車可以好好休息,公司還有得忙——」
「你煩不煩哪!」她突然被激怒了,揚高聲音打斷他的囉嗦。
可惡!他以為他是誰啊!非親非故的,認識他的時間前後加起來頂多算半年,而且都是工作往來的關係而已,他們能有什麼私人交情?爸爸生病關他什麼事?他又何必躲在旁邊看她不回家、不吃飯,還來管她怎麼睡覺、怎麼上班?!
她討厭他介入她的私生活,她不要他來知道她發生什麼事!
抬眼瞪視,還想吼他回去,卻見他靜靜地站在那邊,對她的爆發全無反應,只是以那雙專注的眼眸深深地看她。
「你該睡了。」
睡就睡!她今天很累,沒力氣跟他僵持,便碰地用力躺下來,拉鏈也不拉,便側了身子去看牆壁。
感覺他在幫她整理陲袋,她動也不動,手機卻在這時候響了。
「蕭小姐,蕭建龍先生量不到血壓,有生命危險,請你趕快過來。」
「我……我在外面,我這就過去!」她無來由地心慌,掙扎著坐起,彎了身子穿好球鞋,猛然一起身,竟是頭昏眼花,晃得她站不穩腳步。
一雙手臂及時按住她的肩膀和背部,穩住了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被牢牢扶持著,不會跌倒,心情略為穩定,但聲音還是顫抖了。
「我爸爸他……」
「我陪你去看他。」他的臂膀始終穩穩地扶牢著她。
***
「蕭若屏?若屏!」
朦朧沉睡中,有人輕輕推她的屑。她好累,身體像一座山那麼沉重,連翻身都懶了,她不想醒,眼皮黏住繼續往夢裡沉睡下去。
「若屏,你鬧鐘響了。」一隻溫熱的手掌輕輕拍她的臉,伴著那耐心的溫煦嗓音:「你待會兒要去看你爸爸。」
爸爸?這個陌生的名詞跳入腦海裡,她猛地清醒過來。
睜開眼,她看到的是王明瀚的臉,同時才聽到手機的鬧鈐聲。
到底看到他幾天了?她數不來,她只知道,她在醫院睡幾天,每天早上起來也就看到他幾天。
前兩天她還會自己起床,眼睛一睜開,就見他西裝筆挺,坐在那邊看報紙或點著手機,這兩天她卻是越來越累,得靠他來叫醒。
眼皮重重地,她還是楞楞瞧著那雙黝黑的瞳眸,那裡頭有些什麼東西好深好深,她想探索進去,卻隨著漩渦越捲越深,探不到底了……
「你還是再睡一會兒,我幫你進去採病。」
「我起來。」她閉眼,再睜開,從睡袋伸出手,按掉手機的鬧鈐。
她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累得爬不起來。手撐著床面,就是坐不起身,還得靠他扶起,輕拍她的背兩下活絡筋骨。
她腳踏實地,拿手抹了抹臉,做個深呼吸,過去洗手間梳洗後,正好趕上加護病房的開放時間。
父親還是沉睡,醫師過來告知幾項檢驗數據,情況似乎更糟了。
她木然聽著,能做的,就是拿毛巾幫爸爸擦臉,用乳液抹抹他乾燥的皮膚,運動一下他的手腳,感受著那明明是父女血緣、卻十分陌生的觸感。
開放時間結束,她脫下隔離衣,洗了手,走出加護病房,往來的人潮裡走來王明瀚,遞給她一袋東西。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熱熱的,這是她的早餐。她不餓,但她就是想摸這種熱熱的感覺,很實在,不是陌生空虛而讓她懷疑的。
「去上班了。」他說。
她已經無法拒絕他的好意。他每天一早就過來醫院,叫醒她,遞給她早餐,跟她說順路載她去上班;她時間緊迫,身心疲勞,只能跟著他走。
上了車子後座,她順手拉起他放的一條薄毯往身上蓋,喝一口豆漿,吃一口蛋餅,便將早餐塞到座椅置物袋裡,歪著身子閉上眼睛睡覺。
毋需匆忙趕車,不用擔心睡過頭,她儘管睡就是了,他會載她回住處換衣服,然後再載她去福星上班。
再怎麼不想倚賴他,還是倚賴了。睡夢裡,她繼續往黝黑的漩渦沉墜下去……
***
醫院幾度發出病危通知,蕭建龍不曾清醒,終於在第七天因肺炎並發器官衰竭往生。
蕭若屏只請兩天假,處理完該親自辦理的事情,然後在週末狠狠地睡了兩天;星期一回到公司,照樣勤奮工作,大聲講話,同事們知道她父親離家出走年,未曾盡到養育責任,讓她小小年紀就得出來工讀養活自己,倒也對她的「不悲傷」不見匿,只是勸她多休息。
兩個星期後,週六下午,火葬結束,蕭若屏捧了骨灰罈來到寶塔。
陪同她的還有謝來寶一家四口、鄭老師夫妻,以及王明瀚。
她將骨灰罈放進雙人塔位,裡頭已先放有另一個骨灰罈。
「媽,爸爸來了。」她低聲說。
她輕輕挪擺兩個骨灰罈的位子,讓他們相偎相依在一起。
「媽,以前你常說,爸爸都不回家。」她溫柔地輕撫母親。「現在他回來了,你們永遠在一起了。媽,你不要再哭了喔,身體都哭壞了……」
她的話聲轉為哽咽,她身後的鄭師母和謝許碧珠已掉下眼淚。
「爸,你要乖乖待在家裡陪媽媽喔,喜歡我買給你們的新房子嗎?」她摸摸父親,再摸摸母親。「媽,爸,你們要幸福喔。」
撫了又撫,摸了又摸,再朝兩個骨灰罈合十禮拜,她掏出一張護貝照片,放了進去,卻是看得癡了。
那是她唯一保存的一家三口合照,年輕英俊的爸爸,美麗帶笑的媽媽,還有三歲調皮可愛的她;她也在這裡陪著爸媽,這裡就是他們的家。
「媽媽啊!」她突然放聲大哭,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
「若屏……」鄭師母和謝許碧珠過去扶她,眼淚也掉個不停。
「咩姐……」謝詩燕哭著抱住她。「你不要哭啦。」
嚎啕哭聲震動若每個人的耳膜,鄭天誠掏出手帕拭淚,謝來寶則是拿手背猛擦眼睛,謝宏道鼓著臉頰,憂心皺眉看他的咩姐。
王明瀚凝望那個哭得劇烈起伏的身子,視線模糊了,心也一點一點地讓那哭聲揪痛了。
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哭,她夠堅強,也夠毅力,那段期間她每天奔波於醫院和公司,還睡在醫院不怎麼舒服的陪病床,她都熬過來了。
原以為這兩個星期的空檔可以讓她稍稍恢復元氣,然而,任誰都看出她瘦了一圈的身子還是一樣消瘦,中午便當也常常放著不吃,偶爾就見她吞幾塊餅乾,不然就是到下午才吃他的麵包。
多年以前,他倒掉一個她沒動過的便當,後來想起時,總會懷疑她是否還在餓肚子……
他驀地感到心急,她到底會不會照顧自己引意志力可以撐,身體是血肉做的,不吃東西是要如何撐下去引
哭聲持續絞緊他的思緒,他只能抑下這份無謂的著急和心痛。
「嗚呃!」蕭若屏猛地一個收聲,抬起頭,抹掉眼淚,吸吸鼻子。「我哭完了。寶姨,師母,我們回去了。」
「媽呀!嗚嗚……」謝詩燕兀自哭得不能自已。
「小燕,寶姨在這裡,你哭什麼啦!」
大家含淚笑了,一行人緩緩下了樓,走出寶塔,四個女人上了謝宏道的車,王明瀚則是載了鄭天誠和謝來寶。
彎彎曲曲駛下山路,過了許久,車上還是沉默,直到公路旁邊出現波浪湧動的大海,坐在後座的謝來寶才歎了一口氣。
「唉,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妹呀哭,哭得我心酸酸的。」
「我是第二次。也是這樣,哭完了,就收拾眼淚,繼續勇敢面對明天。」
坐在前座的鄭天誠說得戚慨,忽然拍一下大腿,轉頭去看駕駛人。「對了,上次我看她哭,就是她被王業趕出來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