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林如是
有人輕輕扣著門。她動一下,呆呆望著門。
打開門,果然是明彥。他身上還穿著在台上演奏穿的燕尾服,身上發上沾滿濕冷的雨絲。
「我來跟你道別的。」明彥的聲音瘖啞乾澀,有什麼強忍著。
沈若水沒說話,拿了乾毛巾給他;他沒接,她替他擦拭,相視默默;然而,寂靜的夜,總有什麼太驚動。
「我倒杯熱開水給你。」
「不用了。」
但她還是給了他一杯熱開水。熱氣氤氳,使得眼裡多霧,目光迷濛起來。
「對不起……」她低低道歉。髮絲散落,連明彥伸手替她拂起,停在她臉頰旁,目光多有不捨。
「我本來想問為什麼的。」他搖搖頭,黯然收回手。「你不必道歉,我明白為什麼。」
但望著她的目光炙熱,眼底溢滿難言的情衷,傷又癡、苦且痛,目光那樣留戀,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灼烈而熱燙,有如火在燒,烙著一痕痕的的思念跟煎熬。
「明彥,我……」沈若水心裡隱隱的感到痛。她忽然明白——不,她一直都明白,明彥外表的冷,內心卻有強烈百倍的熱,如烈焰狂放激烈的燃燒。
「沒關係,你什麼都不必說。」忘掉一個人很容易,但也不是那麼容易。他知道她一直在看著江潮遠,就像他一直在看著她。
「我只求你,求求你,就算是片刻也好,回頭看看我……」聲音更低更瘖啞,充滿苦與澀。
「明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他那樣求她,她的心難過極了,更加感到痛。隱隱明白那個痛是為什麼,卻不知該如何面對。
明彥啊明彥!他知道她對江潮遠的心情,所以他從來不曾對她傾訴說他對她這般的心情。多年前,他說,他尋找的理由不會在,所以他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
「謝謝你,我——」他再說不出口。她願意懂得,懂得又能如何?他不能、也無法再強求。有這一刻,就夠了。在日後那無盡的夜裡,想起時,能有一絲溫暖與微明的光。
他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他;所以他只能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留給她他所有的愛。
尾聲
第一次離開,他還不到十七歲,還不太明白,心沒有太大的傷。
又一次離開,他已覺得滄桑,心裡有深深淺淺的傷,破洞似,無法癒合,他的心也就那樣,始終有一個缺口。
這一次離開,他已分不清什麼是傷是滄桑,心裡那個洞,也許從此就像窗外那深暗的夜,吞噬所有的光。
火車停靠在某個城鎮車站,夜色太濃,看不清窗外的景物。車廂中的男人默默望著車窗外深沉的黑暗,似乎有點怔忡。這裡是歐洲某個小國。
就像過去那些年那樣,他又一個人孤身在火車上,寂暗黑重的深夜裡停靠在某個不知名的小站;或者處身在某個城市的機場,靛青的夜閃爍著橇讚的燈光。
似乎總是這樣的深重、這樣的黑暗。這幾年來總是這樣,他總感覺置身在深寂的午夜裡,濃重深沉的黑暗中。
那以後,他終於見到他心裡的那個人,與她再重逢……
他閉上眼,身體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憊,又似憂傷。
他還記得那時的曦光。微光裡,空氣薄沁,似乎浮著一層透明的薄霧,從薄霧中望穿出去,天光迷濛。他緊挽著她的手……
那遙遠以前,彷彿前生似的記憶。
喀地一聲,包廂的門被打開,刮帶起的氣流帶進一股風,有人無聲地走進來。
男子仍然閉著眼,一動也不動。車窗外還是那樣深不見底似的黑,間翳著一些微弱的光。
「明彥……」輕輕的呼喚。
連明彥怔動一下,好一會才睜開眼,慢慢地抬起,眼底盈著霧,看著眼前的人。
「沈……若水……」怎麼會?她怎麼會?她坐在他面前。
「你怎麼……」怎麼來的?怎麼知道他——
「差點搭錯了車子。在這裡,不懂德語真有些不方便。」沈若水笑。
「為什麼?」他不禁問。他離開,因為他不希望她因為他而勉強自己。
「我來看你。」
「明娟拜託你的?」
沈若水沒有回答,從背袋巾拿出一隻信封遞給他;裡頭一張計算機打印的紙,上頭列著他這兩個星期詳細的行程,直接發在一封電子郵件裡的,看發信人,是他的經紀人。
果然是明娟拜託她的。連明彥打開隨身帶的酒,喝了一口。
「這樣喝酒好嗎?對身體不好。」
「別擔心,我沒酗酒,這只是暖身。」他看著她。「你放心,我自己知道,不會有事。」
沈若水點點頭,不再多話。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克制的人。
這樣相見,他心裡又喜又傷,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離開,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出現在他面前?
「就算是明娟拜託你,你也不必這麼做,不必再為了我勉強自己。」
他忍住那隱隱又起的痛。
「我沒有勉強。」她來,並沒有勉強,也不因為誰。
車窗外那不見邊際的暗,那麼黑,似乎要將人的心都吞噬。
這些年來,他一直都這般一個人,深深的夜裡停靠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注視著這樣的黑暗。
原來他跟她一樣?
「這些年你都這樣,一個人深夜在火車上?」她的心為他痛起來。
「我習慣了。」
這樣的孤寂,怎麼習慣?
「為什麼要如此……」
「這樣我可以想很多事。」他對她微弱一笑。
「是嗎……」沈若水也微弱一笑。
她將目光轉向車窗外,除了無邊的暗,還有他們的映影。她看著遙遙的黑暗低低說:「這麼多年來,我總是會在半夜裡醒來,總是一片黑暗。
有時我就那樣醒著,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著沉睡在闋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她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對他說著她的心?
連明彥不禁往前傾,目光緊緊看著她。
「明彥。」沈若水收回目光,眼底有一抹微雲,一絲的不確定。「我沒有勉強。我只是想來看你,我想看到你,這樣跟你在一起。但是……」
聲音低下來。「明彥,我不知道……」停下來。
「不知道什麼?」連明彥屏住氣,輕聲地問。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們……我跟你……怎麼繼續……」
好半天,連明彥都沒有說話,眼眸翳著層霧。他以為他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他,但她回過頭來了,回過頭來看著他。
他輕輕地、低低地,怕驚碎那夢似的景象。
「如果,你不知道怎麼繼續,那麼,乾脆就不去想它,讓我來面對、來想該怎麼繼續,好嗎?」怕那真只是一場夢。「我只求能像這樣跟你在一起,我……我……」
「我想過,如果你這麼說,我就把一切都交給你。」沈若水對他微弱一笑。「也許,那負荷會比你想像的沉重。但明彥,我已經來了這裡,就在你面前。」
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她對明彥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等她意識到,她的心會為他感到痛,她的意會想涉過這千里遙來看他。那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彥那嗚咽似的笑,一直、不斷地扯動著她的神經。
明彥啊明彥!
她移坐到他身邊,輕輕靠在他身上。連明彥閉了閉眼。眼角微閃,有疑似淚的水光。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先是輕觸,慢慢握緊。
多年前,他們一起看過日出。黎明前的夜,兩個人相對默默。他還記得那時的曦光。微光裡,空氣薄沁,似乎浮著一層透明的薄霧,從薄霧中望穿出去,天光迷濛。他緊挽著她的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