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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文 / 莫霖

    翻遍家中的針法書籍,繡樣彙編,均未曾見過這項傳奇針法的記錄,也不曾看過那件萬龍御天圖的痕跡,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真的以為那只是傳說而已。

    沒想到現在卻在沈力恆身上見到了……傳說中的萬龍針法,繡成後三面顯影,各有不同,藏影於影內,顯像於像中……

    那是沈力恆十五歲那年的事,但那年最重要的事,並不是這件離奇到他始終不太相信的傳說,而是他認識了趙紫心。

    往後數年,趙紫心常常來往於宮裡於錦繡署,學習繡錦女紅技術;他漸漸更瞭解那個女孩,知道她依舊是為了母妃的期望,為了讓母妃在皇上面前可以爭得一口氣,這才全力以赴。

    事實上,她個性溫和,喜好安靜恬淡的生活;這一點跟他很像,也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受到吸引,時而趨前與她閒聊,又是甚至忘記她是公主。不過趙紫心似乎也很喜歡這種感覺,有人可以忘記她是公主,不忌憚她的身份,而敞開心胸與她談天說地。

    沈力恆十八歲那年,他已長成英挺的樣貌,卓然而立,已可稱作是個漢子了;而趙紫心年方十五,是個內斂的女孩,容貌則延續幼時而來,清秀可人、溫婉柔淑,眼眉之間有著貴氣,卻沒有一絲嬌氣。

    他常在想,會讓這女孩成這樣要怪元妃,也要謝元妃——若非元妃嚴厲的教導,或許這女孩也只是跟那成千皇室女眷一樣,嬌氣逼人;但若非元妃時常在她耳邊告訴她,你這輩子都要聽父皇、母妃的話,為皇室效命,誰教你不是皇子,她也不會這樣逆來順受,甚至對自己毫無信心。

    那天,趙紫心照樣到錦繡署學藝,身邊開始跟著個小婢女叫作平兒。其實平兒本名萍兒,是內務府取的,說她淪落到宮裡做婢女,命如浮萍;但紫心不喜歡這個名,另外賜名,去草去水,叫她平兒,希望她平安順遂。

    平兒對沈力恆說這個故事時,臉上帶著感謝的笑容。他聽著,心裡突然一震,彷彿陷落,此時他看見的不是公主,而是個溫婉善良的普通女孩。

    她依舊坐在湖邊的涼亭裡,平兒陪在身旁。趙紫心安安靜靜看著四周風景,湖就在身旁,但她說年紀已經大到不可以再隨便脫鞋子了。

    他走上前,小虎子跟在身後。小虎子說要陪他,明明爹有交代他事情,他不去處理,顯然也是另有所圖,只想看看那平兒姑娘。

    「臣,沈力恆,參見公主。」

    趙紫心看向聲音來源,臉上竟不自覺露出笑容。她站起身,竟忘了男女有別,走上前幾步,想要親自迎起單膝跪地行理的他,彷彿就不愛他向她下跪。「力恆大哥快起來,這裡也沒有別人,這些禮節就省了吧!」

    「謝公主。」沈力恆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展現在她面前。

    她有些訝異,一直以為一個學女紅針藝之人,身形或許瘦弱,沒想到眼前的男子竟然身材高大,那胸膛寬闊如一道牆,完全不輸自幼身為護衛的沈一虎。

    沈力恆看著趙紫心身上的燕服,腦海裡一轉,立刻想出了大概,他不禁笑了笑,「開元十年,內務府令督造公主朝服、常服、燕服。」

    趙紫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力恆大哥,你在說什麼?」

    「我說,公主身上穿的這套衣服,是開元十年內務府令錦繡署督造的一批皇室服飾,而今都開元十四年了。」

    她不懂,「所以呢?」

    「這四年來,錦繡署年年都有幫公主繡造新衫,可據臣的觀察,公主每每穿來錦繡署的燕服,都是開元十年的繡作,似乎未見公主穿新衫。」

    趙紫心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燕服,不好意思回答。

    倒是平兒人小鬼大,先搶話了,「公主說,她就喜歡穿這件,我說了,她也不換。」

    公主笑笑,「這件衣服還能穿就好,我在宮裡也是穿這件,每年都跟母妃說,衣裳還能穿,就別麻煩錦繡署造新衫了,可母妃總說,這是皇家派頭,衣服年年要新才行,不管我穿不穿。而且……我也滿喜歡這件燕服的繡樣。」

    沈力恆挑眉,鞠躬,「謝公主稱讚。這繡樣,是出自臣之手,不過當時臣才十四歲,技藝不佳,爹偷偷讓臣試做,還望公主原諒。」

    她笑了,「你繡的很好,原來這是出自你之手,這樣我更喜歡了。」摸著胸前的鳳凰繡樣,心裡莫名的開心,這竟是他繡的……

    兩人聊得開心,旁人都看出來了,沈一虎與平兒對望、偷笑,發現彼此的主子還滿合適的,都是溫和拘謹之人。

    沈力恆又是歉意,「講堂正在整理,讓公主久候,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是我自己太早來了。」急著想要出宮,不只是為了脫離母妃的嘮叨責備,或許更想來見這錦繡署的一個人。

    平兒突然提議,「不然奴婢跟一虎大哥一起去幫忙整理好了。」

    「就是。」讓少爺與公主多聊聊。

    於是兩個人離去,涼亭內頓時只剩下沉力恆與趙紫心,兩人突然都有點害羞、侷促,不知所措。

    因為害羞,所以沈力恆只能擺出臣敬君的樣子,但久了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這做作樣。

    趙紫心看著他,「力恆大哥,你也坐吧!」

    「謝公主……」

    「別再叫我公主了,練出了宮都要當公主,實在累人。」

    「那……紫心。」

    她臉竟一紅,羞得不知該如何回話;沈力恆雖然坐下,但離她還有點距離,幾乎與她對坐。她縱非公主,依舊是名女子,他必須注意她的清譽。

    「紫心……最近還好嗎?」

    害羞點頭,「讀書忙,學各式禮儀也忙,只有來錦繡署學藝最開心。」

    「娘娘依舊對你充滿期待?」

    「是啊……」那兩字是充滿疲累感,彷彿是她無法卸下的重擔。

    沈力恆都感受到了,他聲音一揚,「最近讀了什麼書呢?」

    「《孟子》,可有許多地方不懂。」

    「比如?」

    「有句話說,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這話我不懂。」

    沈力恆笑了笑,「這話是我最愛的一句話,也是孟子所言中最精髓的部分,就是所謂的《王霸論》。一國之君可以是王,可以是霸,這存在本質上的不同,而非程度上的差異,不可等一視之。」

    「但我不懂,天子就是天子,分王、霸,有什麼意義呢?」

    沈力恆沒多想,沒想到她的疑問不是因為別的,正是來自她的出身。「天子有王、有霸,王者行仁,以德服人;霸者假仁,以力服人。其間之優劣,百姓最懂,是以孟子才說,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不服,但因為力量不夠,只能夠假裝臣服,等待有朝一日民怨沸騰。」

    其實,這正如當今皇上,也就是趙紫心的父皇,雖無大過,但軟弱無能,聽信各方讒言,導致朝中大亂,無心處理政務,各地災荒頻傳,百姓苦不堪言。何況外有虎視眈眈的各封建親王,尤以燕王趙本義為最,皇上又顧念兄弟親情,忌憚痛下殺手,任其坐大。

    「可是父皇如同君父,既為父,則不管王、霸、一體臣服,這不是應有的孝道嗎?」這是讓她最不解的一點。

    「公主,非也。雖然君父,但終非親父;現在百姓遇有困難,各地傳出旱澇災荒,皇上不思解決之道,反受臣子讒言左右,無力分辨是非,廓清政局以行大道,對百姓而言,等於有君而無父。」

    趙紫心有點生氣,她站起身,語氣帶著憤怒,「你怎能這樣說呢?這是一個臣子該說的話嗎?」

    沈力恆歎息,但語氣沉穩,「公主,臣無愧於心。」

    趙紫心呆站著,不知該如何反應,內心又滿是氣憤,可又不願意直接對他發洩。但他口中多言,確實與她一直以來的信仰完全背道而馳。

    可不能否認,他說的道理簡單易懂,最重要的是,還合情合理。正因為這樣,讓她無法接受,整個人如同遭到冒犯了一樣。

    她真的生氣了,氣得直接轉過身,不願再多說,離開涼亭;沈力恆則始終坐在石椅上,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沉思。

    沈一虎與平兒趕來,正巧看到公主氣沖沖的離去,兩人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什麼事,怎麼剛才還開心聊天的兩人,轉眼間卻怒目相向?

    小虎子走進涼亭,對著沈力恆問:「少爺,公主怎麼了?您惹公主生氣啊?不然公主怎麼氣沖沖的跑走了?」

    沈力恆無言以對,只能輕輕一歎,眼神黯淡,他低著頭,眼裡有何思緒,旁人看不見,就算看見也看不懂。

    複雜的思緒正如兩人間複雜的關係,理不清、說不明。

    那日不歡而散,此後連續數日,兩人均未有機會再行交談,或許是不歡而散後的尷尬讓彼此有意避著彼此,或許是這場架吵的有點莫名其妙,竟然是因為孟子而起了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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