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雷恩那
「寒春緒……」她試著又喚,但喚不醒。
正當她攏好他前襟,欲要站起時,一隻熱呼呼的大手猛地扣住她的腕,那抓握力道之大,痛得她忍不住擰起秀眉,抿緊嫩唇。
他醒了!
……不,他不是真醒,而是僅僅張開雙目,瞳心凌厲卻是無神。
他揪緊她,兇惡地將她扯近。
她身子往前撲跌,險些壓中他胸前和腰腹的傷。
「你……你……」他瞇起眼,兩眉壓得極低,很奮力地辨識,灼燙氣息一陣陣全噴在她臉膚上,五指將她抓得死緊。
君霽華先是驚惶地掙扎幾下,發現掙不開後,她很乾脆地放棄了,心緒反倒漸漸持穩。她直直望住他的眼,沉靜出聲。「我是君霽華。」
報出姓名,她不再言語,僅是與他對視。
兩張臉離得好近,近到他的挺鼻都快碰到她巧翹的鼻尖。
「君……霽華……」
他順她話尾啞聲喃著,到底有沒有認出她,那也不得而知。
一會兒,他竟壞壞地勾唇,連意識不清也要嘲諷人——
「你的頭牌姐姐存心的……她存心趕你走,你好傻,什麼都不知……嘿嘿……有你這麼傻的嗎……」邊喃,他五指陡鬆,臂膀垂了下來。
君霽華連忙收回小手,輕輕揉著腕處。
許多人與事物似剔透分明,又詭譎莫辨,她懵懵懂懂,欲信不敢信。
坐在榻邊,她沉默地望著那張再次掩下雙睫的虛紅面龐,小小的心壓著一塊無形石。
***
有個小身影在屋中晃。
那影兒一會兒在角落,一會兒在桌邊,一會兒還繞到他榻前。
那人步伐極輕盈,不是刻意放輕,倒像習慣這麼行走動作。
那人的手好小,帶著幽微香氣,她靠過來時會俯下身,仔細地探他額溫。
可惡的是,那隻小手還拍他面頰!
啪啪啪!啪啪啪!左右開弓,手勁不算輕,簡直跟掌摑差不多了……找死!打哪兒不成,竟敢趁他病,呼他巴掌,看他折不折斷對方爪子!
怒火中燒啊怒火中燒,他咬牙切齒、使盡吃奶的力氣睜開眼,眼皮才撐出兩道細縫,掀嘴欲罵,一口微燙的藥汁已灌進來,苦透喉頭又苦穿肚腸。
他被灌藥,咕嚕咕嚕直灌,最後折騰得他流了滿身臭汗,汗一逼出,他體內忽而舒爽許多,身軀像被托在雲端一般,輕鬆。
敢這麼摑他、灌他……唔,算了,先睡飽再說,等老子醒來,再找人算帳!
瞇眼,他緊瞅著那抹坐在榻邊的瘦影兒,她面容白白的,五官模糊……他終於不太甘心地合上眼,沉睡前,腦中晃出一道疑思——
這小娘……她上哪裡弄來那碗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汁?
***
這兩天,君霽華把巷底這座「鬼屋」摸了透徹。
「鬼屋」並非她所以為的那樣破敗,只是擺設全蒙著厚厚一層塵,角落結著數也難數的蜘蛛網,倒落或壞掉的桌几、椅凳任由著躺在地上,乍見下就是亂、髒,其實屋子的樑柱仍相當結實,好幾處窗紙破損了,但不難修補,這地方若好好收拾過,很能住人的,尤其是她發現後院灶房外竟打有一口自家井,井眼是不大,但水質清甜,真教她驚喜萬分。
有水一切好辦,要照顧病人便容易些。
寒春緒身上的傷她不敢亂動,只能盡量想法子降低他的體熱。
她用清水擦拭他的臉,不斷幫他換掉額上的巾子,取井水燒開,按時辰喚他起來喝水,他喝不下去,她就枕高他的頭、他的背,灌也要灌進去,連藥也灌……說到藥,沒想到她帶那疊藥單子出逃,頭一個竟用在他身上。
這兩天好靜,似是她有記憶以來最寧靜的時光。
明明居在城中,卻寂若荒郊,「天香院」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囂鬧彷彿已是前塵之事,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窩在這兒,誰也不理會,哪裡都不去了,就靜靜過著小日子,靜靜做該做的事。
寒春緒真正清醒時,午後冬陽正暖著院子的薄雪地。
他推被坐起,伸了個大大懶腰,動作太大還扯疼傷口,他齜牙咧嘴地暗咒了聲,仍是忍疼伸展筋骨,伸得脊樑骨都發出聲響。
躺了兩日,時而昏睡、時而半醒,慶幸的是,他還沒病到不能自行解決內急,只是他一踩著虛浮步伐下榻,那小娘就跟了過來,還一路跟到茅房,怕他會跌進茅坑裡似的。
那座小茅房不常用,味道其實不重,卻是毀瓦敗門,哼哼,年紀小小愛偷窺,也不知被她偷覷了多少,還是小女兒家,都不害臊嗎?真拿他當小娃娃瞧啊?就算……好啦好啦,就算真暈,他也懂得往外摔,哪能往糞坑裡跌?
摸摸胸口,再輕按了按,他不是傷處疼痛,而是……好怪。
感覺有古怪,說不上來。
真要說,就是……他長這麼大,沒被誰如此看顧過。
江湖這條路,他尚未察覺前便闖將進來,一旦步入就無法回頭,那是身不由己,卻也混得如魚得水。
雖說能快意恩仇地過日子,該受的苦倒也沒少受過,只是他爛命一條,爛到沒魂了,吃苦當作吃補,何時又嘗過這般的眷顧?
而對方還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呢!
目光一挪,瞥見胡亂鋪在地上的「小窩」,明明有其它房間,稍事整理便能睡的,她不去躺在榻上,卻寧願窩在牆角。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怕這屋子真有鬼嗎?若非,難不成……是怕他半夜上茅房,沒她跟著會出事?
怎會遇上她這樣的小姑娘?
搞得他百思不得其解,左胸一縮一放,繃得難受。
莫名難受……
然後,他慢吞吞起身,撩簾而出。
走出房門外,再步出屋門,他立在簷前,下意識尋找那抹清瘦小影。
他在屋前小院找到她。
望著她單薄的身背,他先是怔了怔,雙眉不禁一擰——
她、她在幹什麼?
君霽華跪在薄薄雪地上,垂首,雙手合十,她腳邊擺著一根不知從哪裡翻找出來的小鐵鋤,面前排著那晚被擊殺在此的五、六具犬屍。天氣凍寒之因,猛犬的屍身並未腐臭,毛上還覆著雪花,凍得僵直。
寒春緒滿腹疑惑,靜步繞到她身側。
見她閉眸,一臉虔誠,小嘴還唸唸有詞,竟是……在幫那幾隻死犬誦經?!
第2章()
聽到問話,君霽華抬頭望向寒春緒,後者灰白髮凌亂得不像話,一臉怔忡,頰面竟有睡覺時留下的紅印子,她想笑,唇角未彎,只笑在心裡。
「那你嘰哩咕嚕念什麼?」
她放下合十的雙手,腮畔淡暈。「沒說什麼的,就說……希望它們早早超生,若再投胎轉世,也希望投到好人家裡去,能當人,就當好人,要是又當了狗,也要是條好拘,別去咬誰……」
寒春緒瞪著她,眉挑得老高,一時間無語。
「你瞧起來像真醒了。」她螓首略偏地打量他,眉間一弛,像似也放心了。「今天還得再喝一帖藥,這樣周全些。」
「哪兒來的藥?誰開的方子?」他問聲不禁沉硬,心想,她該不會蠢到請大夫來這兒看診。「再有,你穿這身灰撲撲的舊衣幹什麼?這……這是男孩子的衣物,又髒又舊的,你以為女扮男裝就能騙過『天香院』那些人嗎?別太天真。」
她兩頰紅暈深濃了些。
不看他了,她拾起小鋤頭,一下一下地刨開薄雪,再繼續掘土,邊道:「『天香院』的姑娘們要是病了,請大夫診治,所開出的藥方我都會收著,那天從『天香院』逃出時,我把一疊藥方全帶了,裡頭有治風邪、頭疼、高燒不退、絞腸、胃病、下痢等等,我想……逃跑路上倘若病了,還能按著方子抓藥,可以省下診金……」努力掘地,掘掘掘,單手力道不夠,乾脆兩手合握一起使勁。
「我在另一間房的櫃子裡找到幾件男孩子的冬衣和一頂布帽,衣襖很舊,尺寸也小,但勉強能穿,我把頭髮全塞在布帽內,把臉也抹髒了,扮成野孩子在街上跑比較不引人注意,然後就按著藥方抓回三帖藥,也買了一些乾糧和饅頭。」她飛快看了他一眼,咬咬唇瓣。「……我沒從門口進出,都是鑽那個小牆洞,沒給誰看見。」
寒春緒頭暈暈的。
那種描繪不出的古怪感又掀,在胸內衝撞,連作幾個深呼吸都壓不下。
他和她皆落難,真要比,她的處境還較他危險三分,她人在城中尚未逃遠,又是個嬌弱、不懂武的小女兒家,不嚴嚴實實躲好,倒為他犯險買藥、張羅吃食……她是……她是笨蛋嗎?!早該自個兒逃了,還跟個病號窩在這裡!
她像是心細如髮,有時卻又太過天真、太輕易信任他人,真讓她逃出「天香院」出去闖蕩,怕也是出了狼窩、又進虎穴,前途堪慮!
也不知自己氣什麼,她不「長進」,那是她自個兒的事,有啥好恨?他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