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蘇曼茵
一時間,他剛踏出去的腳步忽然遲疑起來……難道就放著她與南雁共處嗎?是他的妻,怎能與其他男子……他胸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快,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史璇翎迎上他異樣的目光,雪白雙頰霎時浮上一抹極淡極淡的淺紅。他一愣,兩人便不由自主地同時錯開了視線。
綺南雁瞥見令狐雅鄘驟變的臉色,只好自討沒趣地摸摸鼻子。
「哈哈,見笑、見笑了。」開開玩笑嘛,何必認真?嘖,還以為他對即將過門的妻子沒啥感情……
令狐雅鄘硬著頭皮來到新房外,一叩門,丫頭便堆滿笑臉迎出來。
「新郎官總算來了,來來來——」
吉祥婆早就備妥東西了,一見新郎進門便執起托盤,裡面裝滿棗、栗子、桂圓、花生等。她抓起這些果子撒向寢帳,口中吟誦:「撒個棗、領個小,撒個栗、領個妮,一把栗子,一把棗,小的跟著大的跑。」
丫頭悄聲在新郎官耳邊解釋,棗子諧音「早子」,栗子諧音「利於」或「妮子」,三生意味著花花搭搭生,如此既生男又養女,合在一起,就是早得貴子,兒女雙全。
「可以了吧?」令狐雅鄘冷著臉站著。
吉祥婆沒理會,又親手為新人鋪床,嘴巴直念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等等的吉祥話,之後請新郎為新娘掀蓋頭,名為「脫纓」。完結後,丫頭便拿來兩隻酒杯,中間繫著紅線,請新郎、新娘飲合巹酒,飲後將酒杯擲入床下。
「大吉、大吉!」吉祥婆彎腰看到酒杯一仰一合,便笑說:「天履地載,男俯女仰,陰陽和諧,婚姻美滿!」最後再請兩位新人坐到床帳裡,取出一把新郎預先剪下的頭髮,纏在新娘的頭髮上,說這叫做「結髻」,也就是結髮的意思。
令狐雅鄘漠然的神色看在丫頭、嬤嬤眼裡,彷彿只是新郎的尷尬靦腆,沒人當真理會。
「好好,儀式圓滿,百年好合——」吉祥婆完成任務,丫頭們全笑得合不攏嘴。
新房裡、暖帳中,真是一團喜氣。
隔著窗,史璇翎不覺地看得癡了。
那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一切,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禮,皆如夢幻泡影般,不再屬於她了……
從此,她便是令狐雅鄘的妻子。
一個連拜堂都不曾親自參與的妻子。
眼前忽然變得模糊,什麼都看不清,偏偏寒風又起,吹得她渾身哆嗦。她拉攏了披風,伸手撫著心口,總覺得這兒空蕩蕩的,好似缺了一塊。
真奇怪,她何必介懷呢?
又不是對新郎官懷抱什麼情愫,也不是多麼期盼這門親事。這一切只是形式禮俗而已,沒有就沒有,錯過就罷了,為什麼……她心頭仍覺得苦澀?
為什麼感到不是滋味,好像被搶走玩具的孩子一樣呢?
待閒雜人等紛紛離開,房門重新合上,綺南雁便歎了口氣,盡可能溫柔地攙起她手臂。
「好了,咱們進去吧!」看她這副欲哭無淚的模樣,害他心情也跟著沉重。
唉,好端端的婚事,怎會搞得如此荒唐?
令狐雅鄘一開門便迎上史璇翎。她身子搖搖欲墜,孱弱疲軟地倚在門邊,一張臉只有眼眶是紅的。
綺南雁站在她身後,伸長脖子往新房一探。「裡頭那個怎麼辦?」
「你送她走。」令狐雅鄘視線落在史璇翎身上,目不轉睛。「放了她表哥,讓他們從後門回去。」
「好。」綺南雁聞言便大步跨進新房,裡頭的假新娘早已被點了穴,動彈不得。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史璇瑩張口結舌地望著姐姐,眼前卻迎上一張不懷好意的飛揚笑顏。
「嘿嘿嘿,真不好意思,東窗事發嘍……」綺南雁摩拳擦掌,首先摘掉她頭上的鳳冠,接著是她脖子上的玉墜。「我會溫柔點兒,你乖。嗯?」
「你住手——」史璇瑩怒瞪著他不規矩的雙手,急得哇哇大叫:「你是誰?還不快給我住手!」
「啊,總不能讓你穿婚袍回去,給不知情的傢伙瞧見了,還以為我抱著新娘私奔……」綺南雁嘴巴陪笑,實則根本懶得理她。
看,是誰把她姐姐的婚事弄得烏煙瘴氣!連他這種不解風情的傢伙都忍不住同情,說來說去,這蠻丫頭實在該好好教訓一頓!
要是沒人敢惹她,不要緊,他來!
璇瑩頓時急哭了,綺南雁翻翻白眼,又道:「別哭啦,又不是故意佔你便宜,倘若你姐姐有餘力,本該由她幫你,偏偏她氣虛體弱……你不也瞧見了?只有勞煩你忍忍,脫你衣服,又不能摸,我也委屈得緊……」才須臾工夫,他便把她渾身行頭剝個精光,只留下身上的雪白單衣。
外頭還飄著雪,真該凍她一頓,讓她好好嘗嘗那種滋味,可惜她姐姐看起來心腸很軟,見了恐怕不高興。他只好脫下自己的雪衣,將她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扛在肩上。
「走嘍!」他回頭打聲招呼,便要離去。
「姐……」璇瑩被甩得天旋地轉,急著想看看姐姐,偏偏這傢伙力大無窮,手腳又快得要命,她才發出呼喊,整個人已消失在門外。
「他做事穩當,你儘管放心。」令狐雅鄘安撫道:「你表哥就在園子裡,馬上就能接手了。」
璇翎目送著妹妹越來越遠,高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
幸好,總算還來得及。沒讓她闖出大禍,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地上一片狼借,綺南雁從璇瑩身上取下的鳳冠霞帔、婚袍飾品,全是隨手亂扔。望著那些原本該穿戴在她身上的行頭,璇翎鼻頭忽然沒來由地發酸,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下來。
真的好奇怪,明明她又不是多麼深愛這個男人,而璇瑩所做的一切,只是為她著想,並無惡意,她何必……何必如此惆悵呢?
雅鄘忽將她橫抱起來,來到床前,再小心翼翼地放下。
他為她解下披風,又為她脫除鞋襪,像對待一隻珍貴的娃娃似的。她垂首任他擺佈,看著他為她覆上錦被,坐在她身邊,從她身後抱著她。
她……又想哭了,再怎麼竭力忍耐也沒用,那壓抑的哭意反而更加淒涼。
幸而他什麼也沒說,彷彿理解她的心情似的,就這麼靜靜守在她身旁,默默陪著她難過。
真沒想到,他竟是今晚唯一帶給她溫暖的、她唯一倚靠的對象。她原以為、原以為……
之前,她從表哥們那兒聽過太多他的事了,他是個任性妄為的絨褲子弟、流連花叢的風流種,他根本不是個東西,連科舉也不是憑實力考上的。
可如今,她卻厚著臉皮,難以遏抑地投入他懷裡,盡情將所有委屈全都宣洩出來。她真的好累、好倦、好生氣又好不甘心啊……
更深人靜,新房紅燭仍搖曳著。
令狐雅鄘望著窗外飄落的白雪,一陣歎息。
他知道她在窗外看著,就是知道,才如此心神下寧。
自己並非對她心存愛慕,亦非什麼多情善感之人,只不過,人心畢竟是肉做的,此刻懷裡的可是自己的妻子。
大婚之日,被妹妹下了迷藥,深夜在雪地裡受凍,緊張害怕之餘,又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她肯定累壞了吧!
璇翎伏在他懷裡,哭著哭著,抽噎漸微,總算倦極睡去。
令狐雅鄘不禁歎息一聲。
此時此刻,女人柔軟馥郁的嬌軀正熨貼在他身上,長長的秀髮恣意披散著。
他試著抽出一隻手,穿過她烏亮的發瀑,輕輕撩開貼在她臉上的髮絲。髮絲下,只見她優雅的側臉正寧靜安詳地貼著他胸膛,原本蒼白如雪的臉頰,經過一場哭泣,反倒暈成淡淡的淺紅。
他仔細端詳,視線漸次上移,而後凝住不動。
她眼睫還濕潤著,那蓄滿了淚意的眼眶、楚楚動人的模樣,教他看得心煩意亂,又捨不得移開目光。
原本他要的很簡單,只是一個溫婉柔順的姑娘,一個不需他操心、聰慧、懂事、安分守己的女人。
沒料到她一出現,卻教一切意外複雜了起來。
偏偏他沒有多少心力能放在她身上,日後能給她的,也只是極有限的時間、極有限的關注……
只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妹妹闖了這樣的禍,她卻臨危不亂,甚至及時將錯誤導正。在花園裡盤問她時,即使孱弱不堪,卻不慌亂,隨後的應答舉措句句妥貼,顯示她教養極好,確實是個聰慧冷靜的女子。
她忽然動了動,打亂他的思緒。
柔軟嬌軀陡然滑落,似要從他身上離開,他立刻圍攏雙臂,牢牢圈著她腰際,將她扯回自己身邊。她的唇碰到他臂膀,發出一陣微弱嚶嚀。
令狐雅鄘的目光落在她微啟的唇辦上,呼吸頓時紊亂起來。
她實在生得太美,美在氣韻不同於俗。
最重要的是,他喜歡她的模樣——儘管在此之前,他對妻子到底應該具備什模樣,可說是什麼念頭也沒有,但從見到她開始,腦海中所有模糊不清的畫面頓時變得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