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湛露
「鹹河一戰,天寒地凍,大雪封江,你叫士兵將冰河砸開,自己跳入冰水之中,扛起浮橋,才成功奪回江邊的青松鎮……這一樁樁、一件件,陛下若忘了,我記得,我可以說給陛下聽去!」他說得激動,連身子都在顫抖。
她動容地扶住他的手臂,低下頭去,「蘅伯……謝謝您這番話,我會永遠記在心。」
「我說這番話不是要你記住,而是要普天下的人都記住,你聶青瀾功在司空朝!不管今日你為何要留在血月,總是陛下以聖旨詔告天下的吧?為何一翻臉就說你叛國?」蘅驚濤拉著她的手臂,「走!我們去和陛下說,就說你壓根不想待在血月,今日我們就一起啟程回國。」
「蘅伯伯!」,聶青瀾反抓住他的手,「我不會再回司空朝了。」
他一愣,「你是怕陛下還在生你的氣?」
「不,是我自己不想回去了。」她輕聲說:「我已立誓,要做血月人。」
蘅驚濤看了她半晌,低聲道:「你不用瞞我,陛下是不是在和你玩苦肉計?朝中早有人猜測,陛下准你到血月來,是為了司空朝日後的江山。」
聶青瀾聽得心頭一片苦澀。「不,伯父,不瞞您,我是真的要留在這。我……已決定嫁給血月國丞相李承毓,嫁夫隨夫,我一生一世都是血月的人了。」
他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倒退了一步瞠目盯著她。
「青瀾,你有天大的委屈可以和我說,但不能這樣自暴自棄,糟蹋自己。」
「這不是自暴自棄,更不是糟蹋自己。」聶青瀾知道自己一時片刻無法向他說明白這箇中的種種曲折,只得說:「蘅伯伯請回吧。承毓受了傷,還要人照顧,我出來太久了,他身邊沒人,我實在放心不下。」她按照舊禮,向他拱手告辭。
他忍不住叫了一聲,「青瀾!你真的要把司空朝的人和事都都捨掉嗎?」
她的腳步顛躓了下,但她沒回頭,只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伯伯該知道我是個狠起心來什麼都顧不得的人,這世上,也沒什麼人和事是割捨不掉的。」
蘅驚濤大為震動,怒道:「聶青瀾,難道我一把年紀竟然會兩眼昏花,看錯人嗎?」
她沒有回應,快步走回屋內,反手關上了門。
床上,李承毓竟然是醒著的,他睜著雙眼注視著頭上的房梁,也不知道已經聽了多久。
「吵到你了吧?」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坐在床邊審視著他的氣色,「臉頰好像比昨天有血色了,只是你這膚色天生比女子還白,看上去總是很沒精神。」
他的手從被子中探出來,悄悄按住她的手腕,亮晶晶的金色瞳仁一瞬也不瞬地望定她。「青瀾,我不想為難你,更不想你日後都在懊悔和痛苦中度過。」
「我說過,我自己選的路,絕對不會後悔。」她平靜而堅定地安撫他,「你不必安慰我,我最不喜歡聽別人說這種沒有用的話。現在當務之急,一是要幫你恢復身體;二是要想好怎樣應對司空晨後面的招數。
「你我心中都明白,他這次被我氣壞了,肯定不會善罷罷休,光帶走我的人馬算不得什麼,涇川之事也許只是個開端而己。你要怕,應該怕我會變成禍水紅顏,日後都擾得你不得安寧。到時候,後悔和痛苦的人就是你。」
她狀似說著玩笑話,但李承毓知道她的心情不可能輕鬆。
這幾日,她的手指都是冰涼的,有時候他半夜疼醒過來,看到趴在床邊的她在這麼冷的天,額頭居然還會冒出一層冷汗,彷彿受了重傷、疼痛難忍的人是她。
只不過這傷不是在身體,而是在心上。身上傷好治,心上傷難醫。
他沒再說任何安撫她的話,輕聲說:「我想喝杯茶,你幫我倒一杯來好嗎?」
聶青瀾走到茶壺邊,晃了晃,壺中只剩下一些昨晚的剩水。
「茶水冷了,喝了對腸胃不好,我去弄點熱水來。」她端著茶壺出房門,繞到院牆側門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低啞地叫她。
「將軍!囑下……來向您辭行了。」
她緩緩抬頭,只見楊帆像樁子一樣僵硬地挺立在門外,頭低得幾乎要埋到地下去了。
「你……要和陛下回國了吧?」她努力綻放著笑容,「一路上要保護好陛下的安全。」
「屬下對不起將軍。」楊帆倏然跪倒雙膝,涕淚橫流,「是屬下致使將軍和陛下被離間了感情……將軍,屬下願意以死謝罪,只求將軍能重回司空朝。」
「不回去了,真的不回去了。」聶青瀾喃喃說著,「楊帆,我會永遠記得司空朝的,但我是不會回去,也回不去了。代我問候朝中的將士們,希望他們不要恨我……」
她以為自己可以說得很平靜,但是卻有水珠成串地從眼眶中跌落。
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多少年不曾流過淚,而這一刻,流出的淚水又是為誰?為她自己這固執的選擇?還是為了辜負與同胞們,那十幾年如骨肉相連的生死之情?
第9章(2)
楊帆走了,跟著司空晨走了,帶著屬於她二十多年的記憶,挖空了她的心,她的人。
不知道是誰的授意,在他們走時,有人唱起了屬於司空朝的戰歌,起初只是幾人低聲唱著,漸漸地,這歌聲連成一片,從幾十,到幾百人,聲音低愴而沉重,悲感至極——
生我養我兮,我之父母;男兒立志兮,為我王朝。
歸鄉路遠兮,迢迢千里;何人可依兮,予曰同袍。
執戈策馬兮,意氣飛揚;斬軍敵首兮,飲酒千殤。
生為蛟龍兮,死亦為王;血灑疆場兮,萬古流芳。
這首歌是每次上陣之前,聶青瀾都會與將士們一起唱的。
但那時候大聲唱出,慨當以慷,壯懷激烈,有說不出的豪邁驕傲。
而現在,這每一句歌詞,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她的胸口上,讓她疼得握不住那把茶壺,終將它跌碎在石板路上。
這一生,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孤獨,身邊一片蒼涼。
曾經擁有帶甲十萬的青龍將軍聶青瀾,曾經是司空朝傳奇的女將軍聶青瀾,如今被司空朝遠遠地拋棄,背上了叛國之名,丟在異國的土地上。
她真的回不去了……永生永世都回不去了……
晚上,她一如平常陪李承毓吃著飯,神色平和,臉上已經沒有了淚痕。
李承毓從眼角悄悄打量她,沉默了不知有多久後,他忽然放下筷子,向自己的床頭摸索著。
聶青瀾察覺到他的動作,連忙也放下碗筷,問道:「你要什麼?我幫你拿,小心別牽動傷口。」
他回過身來,手中握著的是那柄明月劍。「你沒了桃花刀,總要有東西防身,這劍還給你。」
她怔了怔,接過那柄劍,劍鞘上還有他的掌溫。
「沒想到還能有件東西留下……」她輕歎著,抽出一截劍刀,劍刀依舊鋒芒畢露,如秋水月光般寒氣逼人。
「留下的又豈只是這柄劍?」李承毓淡淡一笑,「不要因為自己失去了一些東西就為之傷感,抬頭看看,你還握住了許多你不曾留意過的。」他用手一指屋外,「外面,好像有人在等你。」
還有什麼人會等她?她已經沒有任何故人在這了。
她茫然地站起身,走到門邊,扶著門框,卻差點摔倒,她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因為月光之下,還整整齊齊地站著百餘名司空朝的將士,也不知道是幾時來的,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等候著她。
「郭……將軍?」她看清當頭的那人,竟然是郭躍。「你沒有和陛下回國?」
他上前一步,叩首道:「將軍,我等思量過了,願一生守在將軍左右,無論將軍身在哪,是血月人,還是司空人,我等只忠於將軍一人。」
「可是,郭將軍……我現在已被陛下視同叛國……」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我……不能牽連你們。」
郭躍抬起頭,月光下那黑漆漆的臉龐上,竟然露出孩子一般的笑臉,「我等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司空朝那邊早就忘了我們,回不回去也無所謂。」他再俯首,「郭躍還是那句老話,『手足相親,生死與共』,將軍和我說的這句話,我郭躍記在心中永不能忘,且甘願誓死追隨。在這留下的百餘名弟兄,都和郭躍一條心,將軍可以放心。」
原以為已經乾涸的淚水又一次湧動出來,她的喉嚨堵塞,說不出任何話語,只有走上前去將郭躍緊緊抓住,用力扶起。
他憨憨地笑著,小聲說:「屬下還是第一次見將軍哭,將軍這時候倒真像個女孩子了,難怪陛下和李丞相都喜歡將軍這樣的女人。」
他的話讓聶青瀾哭笑不得,不禁斥責,「說這是什麼話?」
郭躍低聲道:「將軍,我聽說是因為您要嫁李丞相才觸怒了陛下。李丞相這個人,我雖然知道的不多,但是看上去不是壞人,為了我們歸國的事情,他曾經親自找我們商議。若是您嫁給他,真能保司空朝與血月之間的和平,那就嫁吧!日後生了小將軍,我郭躍一家就再伺候小將軍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