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文 / 衛小游
冉重鬆開手,固執地道:「這樣就可以說了吧!」
鄭監察看好逃生路線後,才壯著一顆狗膽道:「關於石履霜這事,依下官之見,倘若台主以前一向都在做白工,有什麼理由這一回不是呢?」
「我都要摘了他的官帽,怎麼會是做白工?」
「如果他黜了官,還有台主家冉府士軟飯可吃,好像也不是什麼不好的結果咧!」
冉家小雪曾養過石履霜,原是御史台裡大家心照不宣的公然秘密。雖然台主不曾明言他如此痛恨石履霜的原因,但御史的本職其實跟扒糞沒兩樣,台主家的糞自然也被人扒過,只是平日礙於其淫威,不敢公諸於世。
想當然耳,御史大夫因為這句話,氣炸了!
「是誰說石履霜專吃我家軟飯的?」
「呃……」這就不好說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溜啊!
「鄭監察,你跑什麼跑啊!別以為本台主比你長個二十歲就追不上你!不敬上司,小心我彈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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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重以御史大夫之職,成為石履霜彈劾的主審。在他之左,是統御群臣的天官塚宰;在他之右,則是負責執行刑責的秋官長大司寇,兩人一左一右,聆聽御史台的質問。
這是近十年來,官場上最大的弊端與醜聞,因此君王下令,由三司共同會審。
其餘如春官府與冬官府,也都派員列席聽審。
倘若石履霜真是冒名頂替,那麼當年審核他籍貫的春官府官員就算失職,也必須彈劾;而石履霜目前職任冬官,冬官府更沒有置身於事外之理。
一道彈劾令,幾乎動員了朝廷各府,更震驚全天下,畢竟,這可能是近十年來官場上最大的醜聞。
南台內,御史大夫在職責下,根據底下監察所調查回來的證據,逐一質問:「石履霜,五年前你赴京試所執赤牒,可是另一人所有?那人恰巧與你同年同日同月生,且有親屬關係,面貌與你有幾分相似,暫且稱為石生;石生與你同名同姓同字,是以你為追求名利,謀害青州石生,在取得石生赤牒後,假冒他身份,企圖欺瞞當年試主,犯下欺君大罪。」
石履霜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從前了,冉重的話,勾起他年少時的記憶。
他微微一笑,沒有立即回應。冉重以為他心虛,又追問:「你出生於我皇朝與北方夷國邊界之地,你母親是北夷人,父親是皇朝之民;但北夷以父論籍,而皇朝則以落地論籍,你恰巧生於邊界,因此國籍不明。你母亡後,你父將你帶往青州,但不久病死;你被你叔收養,恰巧你叔有一子與你同年,名為玄冰,讀書後取字履霜;但此生資質不佳,不似你過目強記。鄉試時,起意令你代考,由於你在皇朝沒有籍貫,石生相貌又與你頗為相似,竟然瞞天過海,讓你通過了鄉試。你叔對你有養育之恩,之後州試亦由你代考,然而你叔在你赴京試前夕萌生退意,欲令其子自行赴考,你們起了爭執,一言不合之下,你盜取石生赤牒趁夜逃走,卻不料石生追來,你情急之下擊殺石生,並逃往京城參加科考。以上控訴,你認是不認?」
不意外自己的過往會被挖得這麼清楚,連他是個無籍之人都查到了。
當年,他有姓無名,父親喚他「石兒」,直到住進了叔父家裡,他才與堂弟共用一個名和字。
叔父說:「從現在起,你就是履霜了。」
從此,他是石履霜,是堂弟的影子和替身。考試由他去考,取得的功名,說好了,就當還叔父對他的養育之恩。
他們都說好了。
畢竟他是個沒有國籍的人,他父是皇朝之民,他母是北夷之女;北夷從父為姓,皇朝以降生地論籍,那麼恰巧的,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容得下他。
第3章(2)
自小,他是堂弟的伴讀。堂弟不愛讀書,他讀;堂弟不寫文章,他寫;堂弟不吃的飯,他撿來吃。他一心想討好叔父全家人,希望有一天,可以擁有自己的名與字,但叔父說不可能。官府那裡沒有他的注籍,他什麼也不是。
後來,約定好了,如果他能通過鄉試,叔父就拿一筆錢去買通官員,讓他有個身份。但通過鄉試後,叔父又說,等他通過州試再說。自然,等通過了州試,叔父說:「你去代考京試吧!考中了進士,揀個外放的官做,到時讓你霜弟當了官,自然替你買戶籍去。」
他當時應該沒有笑出來吧?但他心底肯定是笑翻了。笑這世上怎麼、怎麼會有這等事!可沒有戶籍的他,什麼事也沒法子做,他只能答應。卻萬萬沒想到,赴京試前夕,履霜堂弟生了急病,臨死前將赤牒交給他說:「霜哥,你走吧!這十多年來,你代替我做了許多了,眼下我怕是不能活了,以後天底下就只剩一個石履霜……你走吧,別再回來……爹、爹說的話,你別信……何況,這赤牒原本就是你的,是你自己考來的……」
看著那足以象徵他擁有身份的赤牒……那是青州州衙發給通過鄉試舉人的身份證明;有了它,往後他就是石履霜,是貨真價值的石玄冰。
當時,他說:「先別說這些,你快些把病養好。」
他沒想到履霜堂弟就那樣死了。
堂弟一死,他是依附他而生的影子,自然也沒能得活。
於是他逃了,他拿了赤牒,一路逃往帝京,以為能在這皇朝京城裡,重新開始人生,卻沒料到那一年天子崩,科舉停考。
「哈哈哈哈!」想起過往,石履霜忍不住放聲大笑。
仰頭看著因他忽然大笑而有些錯愕的冉重,他略住一住笑意,頓聲:「我,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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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認。儘管人證、物證俱在,但石履霜就是不認罪。如今三司暫時決議褫去他官職,將他囚在廷獄,等候進一步審理。」
冉驚蟄覷著端坐在椅子上、臉上蓋著一本書,疑似打盹的黑心上司,試探問道:「大人,對此,你沒有話麼?」
曇十三沒回答,只問:「徒兒這話是幫誰問來著?」肯定不是為她自己。他這好徒兒跟石履霜沒那麼好交情。
「呃?唔。」冉驚蟄立在桌案一旁,不說話,半晌才又道:「下官以為,大人對那石履霜有知遇之恩,或許會關切——」
「哈。」曇十三冷笑一聲。「石履霜可沒承我這份恩情。」
想當年,他明知石履霜冒名頂替,卻還是放他入闈場考試,光這份情,石履霜就欠他;可惜人家不把他春官府當一回事,說不來就是不來,讓他沒面子是一回事,現在可能還會拖他一併下水……要人稱黑心的曇十三出手相救,想都別想!更甭說,假使他看入眼的人只有這點本事,隨隨便便就讓御史台的人鬥垮,算他看走了眼,根本也不值得他關切。
冉驚蟄原是替人問話來著,聽此一言,她擰起眉。
「原來大人到現在還記恨著石履霜不肯入春官的事。當年你我不是已經講好,放石履霜走,留我在春官府裡作牛作馬、任勞任怨絕不吭一聲麼?」
因此她就算被壓著升不了官,當了多年府士,眼見著別人陞官發財,她卻連個邊也沾不上,這些年來,還不是毫無怨言地為人作嫁?
當時她想,有石履霜在冬官府替小雪瞻前顧後,小雪仕途上會少些風風雨雨。石履霜這男人不是完全沒有良心,起碼,他對小雪是有份情的。
不然他不會在待選的最後三個月裡選擇進入公文署。這些事情,外人也許看不明白,但她卻看清楚了。那豈是「用心良苦」四個字能言明的!
臉上的書緩緩滑落,露出曇去非一張似笑非笑、看不出年齡的俊顏。
左手接過那書擱在膝上,盯著他美麗倔強的徒兒看。
須臾,他難得以著嚴厲的語氣道:「冉府士,你不必再說了。石履霜這事,我不會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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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他起高樓,眼見著他樓塌了。
石履霜被押下獄,關在專門囚禁犯罪官員的廷獄裡,獨自一室,看不見天與日。
昔日同僚避他如蛇蠍,怕被牽累。
昔日同年裝作不認識他,深怕沾染霉運,已到手的功名會一併被質疑有舞弊嫌疑。
唯一的叔父一家指控他殺人奪牒,假冒名分。他已是無家之人,倘若連石履霜這身份也被奪去,那麼,他將連他是誰都不再肯定。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不是北夷之人,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名罪犯。
他不奢望紀繚綾會救他,那人是個商人,商人重利,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如今他已無價值,紀繚綾自是不會平白冒這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