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心寵
不知道為什麼,聽著她說這些,他只感到不安,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樣。
「但我又不能原諒你,不能原諒對我說謊的人,記得嗎?」她撫住小腹,啜泣道:「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倫,我懷孕了。」
什麼?他雙眸一瞪,僵在原地。
「我本來害怕一個人下地獄會孤單,可現在不怕了,因為有個孩子陪我。」她綻放最後淒絕的笑顏,「真想等到他出世,看看他什麼模樣,可惜,等不了……」
話音剛落,她便仰頭往後倒去。
身後,便是萬丈懸崖,她能感到夜風在耳邊自由地吹拂,整個人如同飛了起來一般,化成展翼的鳥兒,飛過黃泉,奈何橋。
她,終於可以解脫。
她似乎聽到魏明倫撕心裂肺的吼叫,然而,那已經不關她的事了。從這一刻開始,世上再也沒有魏明嫣這個名字。
三年過去了,霽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魏明倫的謀逆大軍雖然未能攻入京城,卻與霽皇魏明揚以落水為界,劃江而治,佔據北方高地,自稱虞帝,立國號為冉。
他的宮殿由當年的幽曇山莊擴建而成,卻沒有再種植夜曇,甚至下令什麼花兒也不許種,只留一片純粹的綠色,枯燥至極。
每年夏末秋初時,他都會到洛水之濱微服私游,遙望霽國京城的方向,彷彿在等待什麼消息。
他沒有立後,鄰國進貢的無數美貌女子竟沒一個能使他心動,在冉國人心中,他們的虞帝是一個奇怪的男子,孤獨而落寞,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
這一日,又是初秋季節,洛水之濱,一葉畫肪依靠在岸邊,舫中坐著一位翩翩公子,在自斟獨飲,便是魏明倫。
一名中年婦人,青衣素裙,掀簾而入。昔日的慧益師太,如今已經還俗,蓄起高高髮髻,魏明倫封她為「魏國夫人」,留她在身邊,共享榮華。
「聖上,」慧益勸道:「江上起霧了,此地畢竟是霽冉交界之地,為了您的安全,咱們還是趁早回宮為好。」
「江南有什麼消息嗎?」啜飲著杯中的酒,他目光淡淡地望向洛水之上。
她垂眸,搖了搖頭,「聖上,那是萬丈深淵,嫣公主恐怕早已不在了……」
「我找了三年,都沒找到她的屍體。」他執著道。
「屍體恐怕早就摔得粉碎……」
「不,不可能!」他目光深凝,「繼續派人去霽都附近打聽!她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回到她皇兄身邊的。」
「探子打聽到的消息都一樣,沒人知道霽朝公主的下落。」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就一輩子給我找下去!」他低喝道。
慧益無奈沉默,只得頷首,轉身出去通傳手下。
畫肪在岸邊輕搖,一陣醉意湧上額間,魏明倫閉上雙眸,意識在半夢半醒之間游移。
三年了,唯獨喝了酒,像此刻這般,才能讓他的心稍稍平靜。
大仇終於得報,顛覆了霽朝半壁江山,那些直接間接害死阿茹的人,不是化作一堆黃土,就是寢食不安,怕有朝一日會輪到自己。可是,為什麼他並不快樂?反倒有一絲後悔……
現在,他最大的心願反而是傾盡全力地找到那個墜崖的女子,就算只剩一副屍骨,他也要好好將她安葬。
倫,我懷孕了……她臨終前對他說的話仍猶在耳邊,稍微閉上眼睛,便可以看到她倒下的模樣,她逆風飛揚的長髮如海藻絆住他的心,逼使他隨她一起沉淪,被大海覆蓋。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呵,織女星——」
忽然,江上飄來一陣歌聲。
魏明倫霎時驚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歌聲,這歌曲,如此熟悉,滲入他血液一般。
是誰?誰在歌唱?
這起霧的江面上,難道藏著幽靈?
「聖上!」簾外的慧益奔了進來,大驚失色道:「你聽到了嗎?」
魏明倫點點頭,「派人去瞧瞧,到底是誰!」
說話間,他推開窗欞,就見一葉扁舟自霽國方向飄來,那歌聲明顯出自船上。
白茫茫的江水,殘破陳舊的一葉孤舟,詭異縹緲的歌聲……這一切,如同志怪小說裡描寫的情景,讓人心裡陣陣發寒。
「船上何人?」魏明倫的侍衛高聲喝問。
「官爺,我等乃普通賣唱之人——」歌聲停了,船上一男子答道。
「可是自霽國來?」
「霽國朝野上下一片混亂,我等無以維生,只好投奔江北。官爺,放我等一條生路吧!」男子哀求著。
「你上前來,我家主人有話要問。」侍衛將男子引入艙中,來到魏明倫面前。
仔細打量那男子,的確是一普通賣唱老者,手持一把胡琴,滿臉戰戰兢兢的神色。
「方纔唱歌的是誰?」魏明倫問。
「是小女。」老者躬身答。
「請她過來,我正閒得無聊,想聽曲。」語氣雖然淡淡的,但一顆心卻怦然直跳。他預感到,那並非普通女子,那歌聲,不可能出自普通人之口。
「是,公子稍等。」老者去了,不一會,便領著一布衣垂鬟的女子前來。
女子低眸,緩緩步到船艙中央,沒等魏明倫看清她的長相,便跪到地上,深深行禮。
「剛才是你在唱歌?」魏明倫道。
女子頷首。
「這歌打哪兒學的?」他緊盯著她,只覺得這身形……好熟悉。
「小時候,就在這洛水之上,跟一位姐姐學的。」對方總算開口,「她當時正前往霽都,我和爹爹也要去江南,同乘一條船,我聽她唱的歌極好,便向她求教。
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她覺得我們有緣,便教了我。」
這聲音……亦極熟悉。
魏明倫感到胸中似有冰火交融,焦熾不安。「你抬起頭來!」他迫切想看對方的模樣。
女子從容地抬起頭,一雙眸子黯淡無光,眼角邊有顆亮藍色的痣。
在看清她容貌的剎那,魏明倫手中的酒杯幾乎摔在地上。
太像了……不,簡直就是同一個人!他不敢相信,以為是思念產生的幻覺。
「嫣兒!」他脫口而出,身子彈跳起來,一把將她扶起,緊緊攥住她的纖腕。
「是你?你……沒死?」
女子臉上閃現詫異,黯淡的眸子四顧惶恐張望,目光偏就不停留在魏明倫的臉上。
「爹爹!爹爹!」她忐忑地叫道。
「公子——」老者急忙上前,「小女目盲,別嚇著她!」
目盲?魏明倫瞬間怔住。
他愕然地回眸,望著女子那雙美麗卻無神的大眼睛,那裡面似一穴幽深的洞,沒有任何生機。
「怎麼盲的?」他喉間哽咽,卻只能強壓自己的悲愴,鎮定地問。
「她娘親去世的時候,哭得太多了。」老者歎了口氣,「看了好多大夫,都治不了,說是落下眼疾,沒指望了。」
第5章(2)
魏明倫沉默,這一刻,他唯有透過沉默不讓自己失態。
「你叫什麼?」他依舊握著女子的手腕,不過,卻放鬆了力道,溫柔地以免弄疼她。
「月女。」女子乖巧地答。
「好奇怪的名字。」他眉心一蹙。
「她是月圓的時候生的,所以取了這個名字。」老者解釋道。
魏明倫淡淡一笑,「敢問老先生如何稱呼?」
「草民吳大。」老者急忙回覆。
「吳先生,你與令千金一直以賣唱維生?」
「是啊,風裡來雨裡去,本來還可以掙三餐溫飽,偏巧遇到這番動亂,現在,還有誰有閒情聽曲啊!」吳大感慨萬千。
「我若為你們父女安排一個去處,你可願意?」魏明倫忽然問。
「啊?」吳大嘴巴撐開,不知他是何用意。
「我府裡缺一個唱歌動聽的伶人,月女方纔所唱深得我心,所以我請你們父女在我府裡當個差,逢年過節或者迎接賓客之時,唱上一段便是了。」他不快不慢地道。
「這……」吳大卻猶豫,「我父女兩人不過草台班子,哪配進官人府裡當差?再說,月女自由慣了,也不知她願不願意。」
「月女,你願意嗎?」魏明倫轉視怔立著的人兒,和藹低問。
「不……」她搖頭,「我娘生前說過,天上掉的餡餅,肯定有毒。」
這話讓魏明倫忍俊不禁,像哄小孩一般,他俯身再度問道:「沒嘗過,怎知我這塊餡餅有毒?」
「官人真的喜歡聽我唱歌嗎?」月女滿臉狐疑,「那首歌,哪裡好了?」
「當年,在這洛水之上,教你唱歌的姐姐,可是異族人?」魏明倫不答反問。
「嗯……好像是。」
「她是我認識的女子,如今已不在人世。聽到你的歌,能讓我想起她。」歎息之中,道出實話。
其實,也非完全的實話,留下她,一半因為歌聲,一半因為容貌。
她,實在太像嫣兒……總覺得這張臉的背後,隱藏著什麼秘密。她不只是一個叫做月女的歌女。
「好,我留下。」不再拒絕,她給出他期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