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心寵
盤雲姿抬頭看看玉福晉,對方立刻避得遠遠的,甚至以絹帕捂面,完全不敢靠近丈夫寢室半分。難怪世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無論平日如何如膠似漆,攸關生死的時刻,便宛如恐慌的陌路人。
她忽然覺得舒澤很可憐,他這些所謂的親人,都如此待他嗎?沒事的時候,千擁萬戴;一旦發生變故,卻連個依靠也沒有……
「奴婢知道了,」她聽見自己朗聲回答,「還請福晉與諸人回去休息吧,聚在門口,也會打擾貝勒爺養病。」
「對對對,該讓他靜養才好!來啊,扶我回房!」玉福晉一聽此話,彷彿得到天大的解脫,當下溜得比誰都快。
盤雲姿見狀淡淡一笑,並沒有繫上岱嬤嬤遞給她的方巾,坦坦蕩蕩的步入屋內。
若是會染病,百十條方巾恐怕也是遮不住的,何必弄得像個蒙面人似的,讓病中的舒澤看了心中忐忑。
「貝勒爺!」她來到床前,低聲喚道,「奴婢雲兒,前來伺候。」
「走開!」他躺在床上,隔著紗簾看不清眉目,聲音卻似受傷的猛獸,沙啞深沉,「我患的是天花……不想連累任何人……快走!」
她聞言一怔,沒料到素來凶殘的滿人還有這樣的善良品格,寧可獨自死去,也不願殃及他人。
就憑這一點,她便不會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這駭人疾病。
「奴婢不怕。」她淺笑,「請貝勒爺放心,奴婢不會有事的。」
他身形僵硬,彷彿害怕她的接近,亦懷疑她的話語。
「來,讓奴婢瞧瞧您吧。」盤雲姿執著地上前,輕掀紗簾,卻見燭光映入床第之間,漸漸呈現他的容顏。
才一日不見,那絕世俊顏便憔悴不已,高燒讓他的臉龐泛起深紫,偌大的痘粒,佈滿雙頰。
「離我遠點……」虛弱的舒澤,說得有氣無力,「至少蒙住你的口鼻。」
「貝勒爺不必擔心,這不是天花。」盤雲姿看了笑了起來。
「什麼?」他愣住,難以置信,「傍晚御醫前來,說是天花……」
「御醫一定沒瞧仔細吧?」盤雲姿堅持自己的斷定,「這是水痘,與天花相似,卻不像天花那般致命。好好調養半月,貝勒爺一定會康復的。」
「你怎麼知道?」他依舊懷疑,「該不會是故意編個瞎話來安慰我吧?」
「因為,」盤雲姿一頓,鄭重道,「我患過水痘,與貝勒爺的症狀相同。我也曾見過天花,天花皮疹為離心分佈,而水痘向心分佈,一看便可區別。」
「真的?」她的話語霎時帶給他一絲光明,容顏掠過驚喜,「所以,這不是天花,不會傳染?」
「不,水痘也會傳染。」盤雲姿細心解釋,「但奴婢曾患過水痘,所以不怕。這病患過一次,便永不再犯。」
「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奇奇怪怪的事?」舒澤詫異地打量她,「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聽說。」
呵,中原地大物博,置身其中,自然耳濡目染甚多。滿人偏居關外,眼界與學識終究不能比擬。
「奴婢知道一個治水痘的方子,還有一些輔助食材,這就叫下人去準備。」
她踱至窗邊,憑著記憶,命人以銀花、連翹,豐蒡、桔梗等十多味藥材熬成湯汁,以供舒澤內服。並以苦參、浮萍、芒硝三味水煎,外敷於舒澤痘瘡處。末了,再燉上一鍋子胡蘿蔔芫荽粥,讓舒澤充飢。
這一折騰,眼看天露魚肚白,不知不覺已來到了黎明。盤雲姿抹了抹汗,卻並不覺得睏倦。
原來,能夠挽救一個人的性命是如此美好的事,哪怕對方是她的敵人,她亦願意在危難時伸出援手。
「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著吧。」舒澤躺在床間,微笑地看著她。此刻,他的氣色好了許多,一夜之間,水痘也似消了大半,雙眸重新綻放光彩。
「奴婢不睏,」她依舊坐到床側,「貝勒爺先睡吧,奴婢在這兒守著,以免病症復發。」
她很怕他再度發熱,前功盡棄。若一日無事,這病便可漸漸痊癒。
「你這樣看著我,我哪裡睡得著?」舒澤開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講個故事給我聽。」
真沒想到,滿蒙第一勇士還像個孩子似的,讓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盤雲姿莞爾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這屋裡不是刀就是劍,找不到半支笛簫。」
「不必笛簫,奴婢自有樂器。」她神秘起身,再次來到窗邊,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樹葉。
「這個?」舒澤吃驚地望著她,「你的樂器?」
「對啊,葉子能吹出很好聽的聲音,從前奴婢在鄉野之間,常常以此自娛。」
盤雲姿盈盈笑說,將那樹葉擱在唇間,不一會兒,果然有美妙弦律傾瀉而出,令舒澤瞠目結舌。
「原來……」他呆怔半晌,輕歎,「葉子還有如此用處。聽到這聲音,真的彷彿置身於原野,聞見風中飄散的花香……」
「只盼這葉聲能助貝勒爺入眠。」她懇切地道。
舒澤閉上眼睛,一時無語,彷彿真的進入夢鄉。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舊清醒,聽完一曲又一曲,遲遲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獨無助的時候,她不畏死亡威脅,微笑地來到他床側。在所有親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對他避而遠之的時候,她義無反顧走向他。
縱使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時候,而人在脆弱的時候,很容易動情。
這一刻,她在他心中驟然變得親近了起來……
砰然一聲巨響,似乎是瓷器碎裂的聲音,不到片刻,只見玉福晉從屋裡衝了出來,淚流滿面。
「舒澤,你這個混蛋!」她嘴裡咒罵著,厲聲吩咐下人備車馬,連夜進宮向太后告狀,一連三天,賭氣不歸。
這樣的情景,盤雲姿已經見怪不怪。舒澤與玉福晉,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見面,說不上三句話便吵得天翻地覆,彷彿有前世之仇。
這個時候,盤雲姿會默默步入屋內,打掃殘局,看著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宮窯茶盞,或是玉雕花瓶,不論何種名貴之物皆毀於一旦,不由得覺得可惜。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何舒澤要獨自一人住在東廂,與玉福晉分房而眠。並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願意繼續爭戰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著舒澤,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憐惜的感情。
她知道這樣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貝勒,也是她的敵人,為何會引發她內心深處極致的溫柔?
或許連日來的相處,已經拉近了他們的關係,畢竟她是貼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飲食起居這些最能發生感情的瑣事。
怪不得有些夫妻成親後才漸漸親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愛意便在點點滴滴之間累積,直至天長地久……
「雲兒,你別收拾了,這些粗重的活兒讓下人去做吧。」
舒澤已經痊癒,此刻正坐在案几旁閒悠閱書,似乎方纔的爭吵完全沒打擾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習以為常?
「貝勒爺,我就是下人啊。」盤雲姿微笑地回答,依舊俯身逐一拾撿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與一般下人不同。」舒澤卻道,「府中諸人,見了你都得尊稱一聲『姑娘』。」
「原來我是這樣的尊貴。」她不禁一怔,心情頗為複雜。從前,她貴為大順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隱姓,淪為敵人的丫鬟,這前後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別深。
舒澤沒發現她的異樣,逕自說著,「呵,不是我舒澤誇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貴,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誇張了嗎?或許貝勒府的人的確比平民百姓高貴,但也不至於高到他說的這種地步,丫頭畢竟還是丫頭。
但盤雲姿不同,他的確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為他不忍心看著前朝公主,金枝玉葉的她真的流落濁水。
近日的種種相處,飲食起居的瑣事,讓他可以近距離觀察她。他發現,越是看得仔細,越覺得她楚楚動人。
更難能可貴的是,遭遇了國破家亡,她還能如此堅強隱忍,在孤立無援的境地裡,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處境一定非常煎熬,換作滿洲勇士,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他對她的感覺,由初始的好奇、憐惜,變成欽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寒夜中給她一些溫暖……
「對了,昨天宮裡賞了幾盆海棠,我命人擱在窗欞下,你要記得叫他們澆水。」舒澤忽然憶起,吩咐道。
「不,」盤雲姿收回心神莞爾道,「奴婢不打算澆水,而且,還想讓太陽多加曝曬,甚至置之不理。」
「為何?」舒澤詫異,擱下書本,瞧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