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於晴
她瞟到先前被他壓到沒抽出的蝙蝠帕子,此刻正在枕邊,她慢慢伸手順利取回來,趁五哥還抱著她時,放入自己的懷裡。
她告訴自己,得振作起來。她的時間跳太快,不知道老人的心該當如何,但一個可能命不長的人心理她卻是有幾分瞭解的。
她想趁有限的時間,睜大眼睛,趕緊幫五哥找個五嫂。南臨對劣民並不好,她不認為五哥留在南臨能有什麼作為,還不如離開這塊將有烽煙的國土,那時,當然得要有人在他身邊照顧他,此人非五嫂莫屬啊!
父兄在天之靈,一直期盼五哥開枝散葉,五哥已經不能傳宗接代,但她如此作法,也許……很得他們的意呢。
她用力深吸口氣,覺得精神多了。她又偷偷抱住他的腰一會兒,才輕輕推開他的懷抱。
她鼓起勇氣,直視他,輕聲道:
「是我傻了,五哥夠義氣,當然會回來救我的……」她將她在陛下寢宮裡被栽贓的那一幕斷斷續續粗略說了,又退疑道:「那日出城後,馬車幾乎沒有停下過,就怕夏王反悔……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追來……就算夏王放過我,大鳳陛下怎肯放我?她恨我入骨,萬一我被尋到,那五哥……」五哥該怎麼辦?
徐長慕深深看她一眼,包住她瘦得只到骨頭的雙手。他聲音微地放輕,像怕驚嚇她一樣,道:
「聽說那日京師四門全封,全城搜索,直到接近傍晚時,蕭元夏斬下一名女子人頭才告結束。那女子死前掙扎,不慎毀去大半面容,但他確定那女子是逃亡的徐家老六,此事就算結束,蕭金鳳並未追罪於徐家。」
徐長慕輕輕撫過她長髮,見她面色僵硬,他不動聲色繼續撫著,像順著她的毛似的,輕柔不帶威脅性,直到她慢慢放鬆下來,他再道:
「過了兩日,我匆匆寫完兵策,夏王一句也沒有多說,就讓人送我出京。」
「……可能……他以為我將死,讓你趕得及為我收屍吧。」她低聲道。
「你要如他願麼?」
她一怔,看著他,而後微笑:
「我不如他願,我如五哥願,好不?」她假裝有點不適,硬是拉下他撫弄的手。「五哥……爹……他們……是沒有被任何人陷害,是戰死在戰場上的麼?」
「嗯。」
她聞言,喉口梗著的氣終於吞下大半,讓她不那麼難受。她啞聲道:
「那就好……初時我聽見這消息……我好痛……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局面……我好怕……爹他們死是因為我……他說我是雲山上的神人來害南臨的……我沒有……我怎麼說,夏王也不聽……」
「傻阿奴,爹他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一生都在戰場上的人,最終能夠全身而退,是老天保佑,若死在戰場上那是死得其所,他們不會怨恨任何人。」
她聽出他語氣裡強藏的傷痛,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她不能讓五哥太悲傷,她要讓五哥振作些。於是,她輕聲道:
「是啊,以前我從沒想過他們會走,以為所有的人事都不會變,永遠都會在那裡等著我,但我在牢裡反覆著想,今天不是明天,今天活著的人明天不見得存在,連我這個長居在京師的人,都能一夕變色,何況爹他們一直在最危險的邊關,所以,只要不是被人害的,那,就是死得其所,阿奴不會再哭的。」一頓,她又忐忑地問:「南臨會厚葬爹他們,但多半是衣冠塚……」
「等你好些,我親自帶你去祭拜他們。」
「可……可以麼……」她略為急切地問。
「阿奴今兒個傻到底了麼?」他柔聲道:「你喊了幾年的爹幾年的兄長,他們怎會不願你去祭拜?此處是爹本家……你吃驚了?你以為人人都是出身富貴麼?我們本是劣民。三代以前,這裡就是我們的根,帶你來本就是天經地義,連爹跟大哥他們的骨灰都葬在此處。」
「他們都葬在這裡?那我今天就可以……」
「你走得動麼?」
「我可以……我可以的……」她馬上扶著床頭站起來,試著表現出最有朝氣的樣子。
徐長慕微微笑道:
「好阿奴,我不想背著你來回,太辛苦了。你若能繞著咱們家的籬笆圈三圈,我馬上帶你去。」
咱們家……她好一陣子才意識到他指的是這屋子。她看看窗外的竹籬笆,頓對生起一股力量,她道:「等我……我馬上回來……」
徐長慕看著她當真拼了命扶著牆走出去,好久以後才聽見籬笆門打開。
他捻起床鋪上細長柔軟的銀絲長髮,垂目凝視一陣,才徐徐合上美眸,雙手摀住臉,緩緩成拳,手背上儘是暴突的青筋。
再過一會兒,他深深吸口氣,抹去面上不該有的濕意。外頭已經沒有聲響,他苦笑一聲,快步出屋推開籬笆門,果然在沒有幾步遠的地方發現她蹲在那裡喘著氣。
她沒回頭,粗聲道:
「五哥,再等一下……」
他從她身後一把抱起她已經縮得跟個老人沒兩樣的瘦小身子。這麼瘦!這麼瘦!
「五哥……」
「你還懂得逞強,我該感到寬慰,但我不想把人救回來了,卻讓你喘死在祭拜途中。墓跑不了的,等你能繞三十圈再說。」
「三十?」不是三圈嗎?她還不及反駁,就被他打橫抱起來。她本要掙扎,不想在大太陽下這麼與他面對面的,但她聽見一句似笑非笑半諷半刁難的話——
「現在的徐烈風,怎麼連個三十圈都走不動?」
她聞言,微微氣著。他已經看見她這模樣了,不是麼?怎麼還拿以前那個年輕氣盛的她來比?
她終於瞪向他,忍不住脫口:「五哥難道都沒看見阿奴現在這模樣嗎?」她氣得抓過一把雪白髮尾舉到他眼前。「阿奴都能當你奶奶了,三十圈!你不如要我的命吧:」愈說愈氣,氣得她快喘死了。
「阿奴的命要給我麼?」
她一呆。尤其見到他的唇瓣湊前輕輕碰觸她的發尾時,她心裡頓時恐慌著,下意識鬆了手,任由髮絲散落,她整個身子想要縮起來,臉蛋馬上垂下不敢讓他看見。
如果此刻能馬上縮到消失就好了,如果此刻有個洞,她想把她的臉跟發全埋在洞裡不教任何人看見。
她在他懷裡垂首僵硬著,就這樣與他對峙著,誰也沒有先開口。最後,陽光照著她難受地低喘著,面上有些發汗了,才聽見他道:
「阿奴,你還記得我十六歲前的事麼?」
「……記得。」永遠都會記得。那時她厚著臉天天纏著他,自以為成為他的眼、他的手,甚至,他的腳,他就會與她親近,喜歡她、疼她這個妹妹。那時,父兄在,陛下也在,蕭元夏與她感情也很好,她還沒發現自己的自作多情,以為可以這樣快活地過下去。
「那時,我眼力不好,生得又平凡,處處得靠你成為我的眼跟手,他人雖未有明顯表露,但南臨人天生貪美,對我當時相貌自是有了微詞,阿奴,你道那十六年來我是怎麼過的?」
「……」她那時只忙著想替他披荊斬棘,替他清除障礙,拉近彼此關係,卻很少想過他是怎麼想的。這麼在南臨格格不入、舉步維艱的少年,卻還是有了成就,固然有極佳的天分,但他的意志力絕非常人可以比得上。
五哥……是在暗罵她麼?罵她不如他,嫌她不夠堅強!
他將她輕若鴻毛的骨頭身子抱得更緊些,讓他的臉頰幾乎偎上她的額頭,她嚇得眼眸垂下,非但不敢動彈,全身還微微發著顫,只盼著有地方可以躲著,不要再與他面對面。哪還有以往那個飛揚阿奴的影子?
在他眼前的,是誰呢?哪個阿奴呢?
他心裡一軟,讓她的臉埋進他懷裡。她像得到救生浮木,死死埋在他懷裡,再也不敢抬頭。他附在她細白耳輪旁,低低沙啞道:
「既然阿奴當了我這麼多年的眼與手,那,從現在開始,就讓我回報你,當你未來的眼與手,好麼?」
她覺得很不對勁——陽光下,她看著木棍,那木棍緊緊握在自己手裡。
然後她再看著木棍使力擊向溪邊的衣物——事已至此,她真的覺得有問題。
她正在用她的眼睛看著五哥的衣物,用著自己的手攥著木棍洗打著五哥的衣物。
洗洗打打,打打洗洗……她已經洗了一個多月的衣物,而且還不止呢,從大嬸教會她一些粗略的廚工後,她發現她莫名其妙開始煮起飯來了。
男子遠庖廚,一點也不假,可是那個煮飯大嬸怎麼也不來了?
他說得好聽,要當她的眼跟手,但她怎麼覺得動的都是她自己的眼跟手?
至此,徐烈風覺悟了。
男人的嘴可以蓋得天花亂墜,她五哥是其中佼佼之首!
她還記得第二天早上,日光都入窗了,她還想再睡下去,卻發現還有具男人的身軀睡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