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於晴
「我好多了……可以自己走……」
容生瞟著車裡她幾乎沒動過的乾糧。他們日夜一路趕程,中途學士各有目的地,紛紛離去,最後只剩他倆——這正是解非打的算盤。不讓過多的人知道她將要去的地方。
容生見她一步一步走得龜速,奇慢如老婆子,不由得心驚。他想著,人是救出來了,但能活多久呢?恐怕夏王放她走,也是因為她的命不久了……解非要是知道救出來的妹妹跟個廢人沒有兩樣,不知他會不會後悔?
他掩去不忍神色,取出剩餘所有乾糧,替她推開籬笆門,尾隨她身後,再替她打開兩間木屋中的一扇門。
屋內十分簡單乾淨,以一塊紅布隔開內外室,她順著容生的指引,來到內室木床坐下。
容生將乾糧都放在床頭。道:
「你先休息吧。這靠近邊關的村落是解非選的,每隔幾日會有人來打掃,你需要什麼,到時跟那人說即可,解非只要自京裡脫身,必會盡快趕來,我……」
「沒關係,我可以自理的——你快些回小周吧……」
容生輕聲道:
「若然有一日,解非能帶你出南臨,從此天高地闊,任你翱翔,那時別忘了來小周找我。」此話有些言不由衷,他卻說得十分順當,當作不知這一次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好……」她勉強扭著嘴角。「我會等著這一天……」
容生再看她兩眼,退出木屋,細心替她掩上房門。
徐烈風安靜地坐在那裡半天,忽然想到五哥會來找她,她總得撐它一撐,就算明日這一身皮囊全部老去,她也得見到他最後一面,於是拿起乾糧慢慢啃著。
她小口小口費力吃苦,直到吃不下了,才虛弱地躺在床上,自胸前拿出帕子偎在頰邊,淺淺睡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當她迷迷糊糊醒來,一定會強迫自己吃下幾口乾糧,以免自己在睡夢中死去。
期間,她聽見有大嬸輕喊:「我還說是誰要來住呢?原來是老婆婆……老婆婆?老婆婆?你是不是睡太久了?要不要起來吃個飯,走動走動?」
她被驚動,連眼也不想張開,啞聲道:「我不餓……不用理我……」她繼續睡著。
她聽見這大嬸一直好心地喊著,但她沒有力氣理會,最後那大嬸嘀嘀咕咕的:
「老人家都古怪……」
她沒有跳起來反駁,只是緊抓著帕子,讓那塊紅線蝙蝠輕輕壓在她的頰上。
她一直沒有作夢,腦中一片空白。老人家……就是這樣嗎?不想動也不想吃,只想就這麼睡了過去。
如果……五哥趕不及呢?她是不是……該清醒一下,至少留下最後的遺言給他?可是,她不知道該留什麼,她甚至還有種恍惚感,等她回過神來,會是年節將到,這一次不知哪位兄長會開門進來?多病的陛下會在過年的哪天召她入宮陪伴?
對了,她知道要寫什麼了。她得告訴五哥,她姓徐,不姓蕭,不,也不見得一定姓徐,她想隨父兄墓碑上的姓氏,請五哥成全她最後的願望。
正這麼想的時候,她身子一動,張開眼,而後呆住。
有一個人抱著她沉沉睡著。這個人,渾身氣味不太好聞,似乎是日夜兼程趕來,外衣未脫就上了床,手臂圈著她,額頭與她抵著,就這麼睡得好熟。
她眼裡湧出一層水光,癡癡看著他如墨的眉睫,她想碰觸一下他沒打理的青色鬍髭,卻發現自己緊緊攥著的帕子被他手臂壓住一角。
她不敢在此時用力抽出,只好放開帕子,小心地碰他略略刺痛她手的下巴。
五哥……五哥……我終於見著你了……
她心裡輕輕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沒有遺憾了,就算明天走了她也不難受。她充滿對老天的感激,謙卑地環住他的腰身,慢慢合上眼,任由意識安心地散去。
她幾次醒來,他都還睡著,本來她以為他是累壞,於是她跟他一塊再睡去,反正她好像睡不夠一樣,可以陪他的……到最後不對了,五哥怎麼比她還會睡?連她有時睡到都感飢餓,五哥正值風華青年,怎麼一點餓感也沒有?
一想到這裡,本來偎在他懷裡可以睡到天荒地老的她,愈來愈不安心,輕輕搖了搖他,叫他幾聲,他還是只含糊應了幾聲,沒有要清醒的意思。
這可不成,她想著,遲緩坐起來,小心地替他蓋好棉被。她胡亂塞了幾口又硬又難吃的乾糧補充體辦,烏龜慢走地下了床,一步步走出內室。
這屋子她還沒仔細看過,不知廚房在哪?總要叫五哥吃點熱食才好。
「老人家終於肯下床啦?」這聲音很耳熟,徐烈風往門外看去,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婦人。婦人笑味咪地朝她走來。「前幾天我瞧你兒子回來了,你終於肯起床了啊。」
徐烈風一怔,垂下眼,而後抬起微微一笑:
「是呵……我……我兒……兒……累壞了,我想煮點熱粥……」
「這事我來就好。」婦人和善地笑著。「我是你兒子雇的,都兩、三個月了,除了幾天一次清掃,都沒啥事可做,我良心不安啊,自從老人家來後也沒要我照顧,您先去坐著,我馬上就去煮!」
原來,五哥在回京前就先安排好後路了嗎?她發呆似的坐在凳子上,環視著小小的屋子。
這屋子,還不到她在徐府閨房的一半,空蕩蕩的,不像有人住過,可見五哥真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只怕當時他已知父兄的死訊,卻還要忍痛回京救她。
她摸摸自己的臉,再看看自己瘦得只剩骨頭的雙手,任由思緒漫天舞動,直到一抹粥香飄過,她才回過神來。
婦人端著一鍋白粥,笑著進來。「明兒個我帶塊臘肉來配,今天就先喝喝白粥,老人家你這麼久沒吃熱食,總要適應一下。」
「謝謝……放在桌上就可以了……我端進去就好……」
「真是母慈子孝啊!」
徐烈風仍是微微笑著,沒有反駁。
「大嬸如果年輕二十就好了……一定是個很好的媳婦……跟我兒……兒……很配呢。」
婦人被她說得逗紅了臉,笑得花枝招展地離開了。
她趁著粥還熱著,吃力地端著入內室,她過於專心,以致一雙男人的手接過時,她真是傻住了。
「我聞到粥香,這才發現我餓了許久。」他道。
「……嗯……」
「我睡了很久麼?」
「……好像……」
「阿奴,你煮的粥?」
「不是……是五哥請的大嬸……」
「是麼?我以為你見我來了,會早些醒來照顧我呢,難怪我餓壞了。」他遺憾地歎口氣:「一塊吃吧。」
她坐在床邊,啞聲道:
「五哥,我不是很餓……」她住口,盯著送到唇邊的湯匙,慢慢張嘴吃了一口,熱乎乎的粥水滑入她的肚腹裡。
她看見他喝了一大口,心裡安了,五哥至少身子看來很正常……她又望著送到她嘴邊的粥,她猶豫片刻,終於跟他一人一口輪流吃,直到她真的吃不下了,他才一次將剩餘的吃完。
「阿奴……咱們得在這裡住好長一段時間。」
「好……」
「你長年住在京師,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這兒燒水擦澡是可以,但要洗個熱水澡太麻煩,這附近有條溪,以後我們就只能上那兒洗了。」
「好……」
「以往阿奴會說,五哥能,我也能,倔強得很,怎麼現在溫馴得跟個小貓一樣?」
她微微訝異地抬頭看他一眼,他神色自若,目光暉暉看著她,她下意識又要垂下眼,聽見他道:
「阿奴終於肯正視我了麼?」
他這話逼得她不得不繼續看著他。他撫上她微涼的頰面,食指輕輕擦過她鼻樑上的疤。「這是誰打的?」
他的語氣平靜,像在閒話家常,這讓她沒有那麼手足無措。她低聲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到現在還沒照過鏡子,但自己摸過那道疤,知道它有多長多粗。她忽然笑了聲:「不礙事的。那鞭下來的時候,一點也不疼,我那陣子日子過得迷迷糊糊,真是一點痛感也沒有,不知不覺也就成疤了。」真的不礙事,在牢裡她已經不奢想見到任何人了,何況是五哥?
今天還能看見他,她覺得弄成這副樣子……真的沒什麼了。
「五哥怎麼回京了呢?」她沙啞道:「難道容生沒有通知你,阿奴被關了嗎?」
她看見他眼底微地一震,正想著是哪兒說錯話了?卻見他舒臂將她納入懷裡。
「阿奴,你是傻子麼?我不回京,怎麼帶你走?你以為我會一走了之?」
她本是全身僵硬,後來想想這算是她多得的懷抱,此刻沒有外人看見,就算讓人看見,也會覺得他在抱一個老婆婆,對他的名聲不算有損害。
她慢慢舉臂跟著環抱住他,垂目看見兩人長髮垂在床上,黑白如此分明,她愣愣看了許久,實在不懂,她關入牢前明明是十八芳華,為什麼才幾個月她已是百年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