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樓雨晴
那一次綁架,她在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三天,被蒙住眼睛、嘴巴,關在漆黑的木櫃裡,山區常常下雨,那時她以為自己會死。
但是她沒有死,被救回來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害怕黑暗、夜裡不敢入睡,從此聽到雷聲都會恐懼莫名。
後來知道,綁架她的主謀,竟然是同班、坐在她旁邊的同學的父親,有一陣子她還常常去她家玩,覺得同學的雙親都很親切,她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傷害她。
接著,以前司機的女兒很活潑,常常跟她一起玩,有一段時間她也很開心,她以為她們是好朋友,卻察覺到對方總是從她這裡偷走一些小東西,從髮夾、CD等小東西到名貴手煉——那是父親送她的八歲生日禮物。
後來,她再也不敢與人太親近,對人總是有防心。
她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好糟糕,不曾試著打開心房接納別人,又要別人怎麼真心對待自己呢?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除了親人,她沒有辦法信任誰,她總是被算計、被利用,她已經怕了,有時好恨自己杜家大小姐的身份。
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大小姐,就不用老是想著,這個人接近她,是真心想對她好,還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吧?
她還跟他說了很多從來沒對別人說過的心事,他很少回應她,但總是會安靜傾聽;他不會說好聽話安慰她,但只要一開口就不會敷衍她。
他說:「你有沒有想過跟令尊談一談?他不見得一定要你為他的事業盡什麼心力。」不懂與不想是兩回事,不懂的可以學,如果是不想,他不以為杜明淵是會勉強女兒的人。
強迫自己做不適合的事情,她不會快樂,那絕非疼女如命的杜明淵想看到的。
第3章(2)
該說嗎?
她思考了很久,最後仍然沒有說出口。
他是因為這些她不擅長的事物,才會來這裡,成為她的家教老師,一旦她不需要了,是不是——他也不會再來了?
對現在的她而言,他已經不只是單純的家教老師,可是她不確定,對他來說除了家教學生,他們……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她還記得,孔雀魚剛撈回來的第三天,就一尾尾陸續翻白肚死亡,到第七天,沒有一尾倖存。
那時她好自責,又怕他不悅,以為她沒好好照顧魚,漫不經心把它們弄死了,吞吞吐吐地向他自首。
那時,他唯一的反應是大笑,完全不理會她內疚的表情。「你不知道那種夜市的魚只是撈好玩的,基本上都養不久嗎?」這是常識,也是經驗談,她居然還為這種事過意不去。
傅克韞發現她是真的為此而情緒低落,並且老是看著空掉的魚缸發呆。
她真的很用心,還買了水草、彩色小石頭以及圓形小魚缸來當它們的家,將魚缸放在書桌上,一抬頭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甚至跟你從夜市撈給我的那幾條魚說話。
她這麼說過。
有一天經過水族館,他順手買下兩條孔雀魚,一條紅尾,一條藍尾,還有兩條紅通通的小紅豆魚給她。
「要養的話,水族館裡的魚比較健康。」
她接過時,露出了一些些開心的笑容。
也不過是個廉價、順手買的小東西而已,她卻好慎重地道謝。
他突然覺得,這個嬌養在深閨裡的千金小姐,其實沒那麼嬌不可攀,說穿了也只是個真誠單純而容易討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說心事,也慢慢會想瞭解他、關切他的事,可是她對他一無所知,他也從不談自己的事,包括他家裡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的交友圈……
她嘗試問過,當時,他沒什麼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剛解完的習題,淡漠回答:「沒什麼好說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這不是秘密,隨便問一個人都知道。」
「可……可以嗎?」他允許她私底下打聽他的事情嗎?這樣會不會……太不尊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韞嗤笑。「死腦筋。」大小姐腦袋有夠直,她就算找一打偵探來調查他,她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誠的千金小姐,這年頭不多了。
後來,有一回他來上課時,遺落了課本忘記帶走,她不確定他哪一天有課,怕他沒課本可用,向管家問了他住所的地址,請司機載她過去。
她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衝擊,老舊的公寓、狹小的空間,堆滿雜物的樓梯,連空氣中都有淡淡的霉腐味……她無法想像這種地方該怎麼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樓,爬上來時她已經氣喘吁吁。這是整棟公寓的最頂樓,如果是夏天的話,陽光照射下應該會更悶熱……
她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響應,住在對面的鄰居大嬏正好要出門買菜,好心告知:「你找傅克韞的話,他忙著打工,白天都不會在啦!如果是找他媽,可能要在附近碰碰運氣,運氣好一點應該撿得到。」
撿得到?「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嗎?」平日三姑六婆慣了的鄰居大嬸,完全將買菜大任拋諸腦後,話匣子一開,便抓著她說起附近口耳相傳,關於這對母子的諸多八卦。
杜宛儀本是覺得背地裡道人私密事的行為有欠妥當,如果傅克韞願意,應該由他來親口告知,但鄰居大嬸超熱情,主動抓著她,一說就是一長串,讓她想拒絕都不知從何拒絕起。
她愈聽,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寓時,步伐幾乎重得邁不開。
大嬸說,他母親以前是做「那個」的。
「那個?」是哪個?
大嬸瞪她一眼,覺得小女孩好單純。「就是『那個』!靠女人原始本錢討生活的那種!」
她頓悟,大驚失色。「這種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殺傷力多大啊!
「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說。
大嬸還說,聽說他母親很不乾淨,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過那麼多客人……
她現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瘋瘋的,每天在附近亂晃,隨便抓著路人講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大嬸甚至說,傅克韞是父不詳的孩子。做那種職業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不過父親是誰,恐怕連生他的母親都弄不清楚……
大嬸還說了好多,她內心衝擊得完全無法動彈,直到那一刻,她才強烈意識到兩人生存的世界,差異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無法想像的人生,而傅克韞就是在這樣的世界裡成長,他吃過多少苦?承受過多少歧視、屈辱?為了生存而掙扎……而她居然還向他訴苦自己身為杜家大小姐的諸多無奈,那與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聽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諷刺?覺得她無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麼都沒說,沒叫她閉嘴,沒罵她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來只是安靜聆聽,為寂寞的她買來小魚……
他不是一個溫柔的男人,至少言行舉止都攀不上溫柔的標準,有時候說話還實際殘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現在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溫柔貼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時孤單寂寞的她、帶她嘗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為她買來健康好養的小魚安慰她……如今回想起來,這些舉動讓她心酸疼痛得難以言喻。
這樣的他,為什麼還能平心靜氣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個……
恍恍惚惚走出舊公寓,她沒坐上車,司機在後頭緩慢地開車跟隨。她需要走一走,釐清混亂的思緒。
經過外頭的便利商店騎樓,前頭一名婦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為那是男孩的母親,但是在裡頭購物的少婦急忙奔出,推開婦人,將孩子拉得遠遠,也不管失不失禮,便拿紙巾在婦人碰過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對方身染瘟疫的模樣,生氣地訓斥兒子以後不准靠近那個瘋婆子……
好傷人。
少婦拉著孩子走了,中年婦人被推倒在地,沒急著坐起,目光仍追著男孩離去的方向沒有移開。
她來到婦人身邊,對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誰,便逕自說了起來。「那個小男生……好像小韞小時候,如果我有當個好媽媽,好好照顧他的話,他應該也會這麼快樂吧……」
杜宛儀立刻便明白對方的身份。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輕輕掙動。
婦人無所謂地笑,似乎也習慣了。「你也要去洗手消毒嗎?」
她沒說話,掙開手腕後,由包包裡掏出面紙,拉起婦人染了塵土的雙手仔細擦拭乾淨。
婦人仰頭望她。
拭淨雙手,她笑了笑,朝婦人伸出手,沒有遲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來,我陪你回家。」
婦人又瞧了瞧她,遞出那根被少婦扔回來的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