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齊晏
她想得出神,直到細碎的腳步聲喚醒了她。
「穆公公!」
看著來人,她微感驚訝。
但見他一手撐著傘,另一手還拿著一把傘,腳步快疾地朝她走來。
「奴才是給小主送傘來的。」穆良把手中的傘遞給她。
曲密微訝,他理應護送皇上回無極殿才是,而他們才剛剛離開,不可能這麼快回到無極殿又轉回來。
「皇上呢?」
她接過傘,疑惑地問。
「皇上要奴才送傘給小主,奴才這會兒要趕著回寢宮侍候皇上了。皇上一路淋著雨回去,若不好生照料,生了病可就不好了。」穆良說完,慌忙地轉過身急急離去。
曲密的心頭劇烈地一震,她想不到他會這麼做,怔怔盯著手中那把傘,一股暖意在心底緩緩漫漾開來,朱唇也悄悄浮起一抹不自覺的羞澀淺笑。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在天亮前停了雨。
所有準備出宮的宮嬪們全都在彤雲宮外頭淚眼話別。
「密姐姐,這一別,咱們從此再無法相見了。」花婉露臉色淒惶無助。「想不到我竟要在『無塵庵』內了此殘生。」
曲密雖然幸運得可以只守陵三年便能返家,但對姐妹們從此與世隔絕的無望命運也感到悲傷黯然。
「婉露,你……你要好好保重。」
曲密心頭難受不已,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
「主子,山中夜裡寒涼,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玉鎖含淚道。
曲密點點頭。
玉鎖是小宮女,不必隨她們出宮,而宮嬪離宮之後自然也不必有人貼身服侍,所以眼前不只宮嬪們相互道別,各宮嬪們也各自和自己的貼身宮女話別,場面有如生離死別般哀傷悲涼。
此時,穆良行色匆匆地走了過來,臉色凝重地把曲密喚到了一旁。
曲密心下驚疑,暗忖著,該不會是應雅束反悔了他的承諾?
「皇上一早接獲消息,就立刻命奴才來告訴主子。」穆良急急地說道。
「什麼消息?」
她眼皮忽然一跳,心驚地問。
「曲大人全家遭難了。」穆良低聲道。
「什麼?」曲密一時沒能弄懂他的意思。
「曲大人一家都被盜賊殺害了!」穆良說得更清楚些。
曲密驚駭不已,彷彿有雷在她頭上猛烈地劈下。
「什麼?求你說清楚一點!」
曲密瘋狂地拉扯著穆良,幾乎崩潰。
「聽說有盜賊闖入曲大人家,見人就殺,無人倖免於難,皇上得知後已經緊急派人前往處理此事了,請小主節哀順變。」穆良感歎地說道。
曲密的身體劇烈顫抖著,心如刀割,胸口像被硬生生扯開一樣疼痛,眼淚奪眶而出。
爹、娘、兄長、嫂嫂、小侄兒、小侄女,她所有的親人都死了?!
她無法相信!她無法相信!
「不可能、不可能……」
曲密心痛得有如萬箭穿心,她淒厲地大喊,一聲又一聲,哭得撕心裂肺。
眾宮嬪見曲密哭得傷心欲絕,幾乎是號啕大哭,驚訝得面面相覷,紛紛圍上前來探詢,得知原由後,也深深地為她感到同情。
「人死不能復生,曲妹妹莫要傷心壞了身子。」「曲姐姐,你要節哀順變。」
曲密聽著一聲聲溫言的安慰,但是這些安慰對她一點幫助都沒有,她悲痛難抑,哭得聲嘶力竭。
眾宮嬪們極力勸慰著她,無常的人世,難料的禍福,人人長吁短歎,發生在曲密身上的巨大悲傷意外沖淡了一些她們心中的悲苦。
穆良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微微躬身道:「出宮時辰已到,請各位主子上馬車,別耽誤了時辰。」
花婉露和玉鎖分別攙扶著曲密。「曲姐姐,別傷心了,咱們走吧!」「去哪裡?」曲密迷迷茫茫地抬頭,淒然流著淚。「我的親人全都死去了,我孤身一人還能去哪裡?」
曲密哀傷的話語觸動了眾宮嬪無助的心,隱約有人低聲啜泣起來。
「主子們快走吧,再不上馬車便會誤了時辰了。」穆良在宮裡經歷過太多風雨,看過太多生死,再大的事他也平靜如常。
曲密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空了一般,她渾身無力,雙腳虛浮,若不是花婉露和玉鎖扶著她,她可能連一步都走不動。
耳旁似乎聽見有人喚「皇上」的聲音,她被動地被花婉露和玉鎖拉著跪下,茫茫然地抬眸,看見應雅束站在面前,目光溫和地凝望著她。
看到曲密慘白清麗的面容,無神的眼眸掩飾著她內心深處極大的悲傷,應雅束就深深感到後悔。
一大清早,他讀到了曲大人一家慘遭滅門之害的奏折,既震驚又無法置信,猛然想起正要離宮前往陵園守陵的曲密,當下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便立刻命穆良把這個消息傳給她知道。
但是,在穆良匆匆離開後,他才後悔不應該把這個惡耗告訴曲密,隨即拋下正要開始的辭奠儀式,立刻趕往彤雲宮來。
當他看見曲密悲慟欲絕的模樣時,更加懊悔沒有隱瞞她這個壞消息。
應雅束的突然出現雖然讓這些先帝遺嬪們驚慌失措,但是個個也都懂得該把握機會。
姿容美艷的直勾勾凝視他,期待自己的美色能令皇上心動,而膽大點的則跪行到他身前,哀哀泣求他的憐憫。
然而,那些絕望的哭喊聲並沒有吸引應雅束的注意,他的目光只凝注在曲密身上。見她雙眸空洞,臉上淚痕斑駁,更顯得有一種淒艷的絕美,震懾住了他,腦中再度浮起將她留下來的念頭。
「曲密,昨日朕給你的兩個選擇,現在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選。」他沒有多加思慮便問出口。
如果曲密此時願意選擇當他的妃子,他便即刻將她納入後宮,冊立為妃。
親人俱逝的劇痛讓曲密的思緒變得遲鈍,他的問話令她茫然許久,半晌以後才明白他問了什麼話,然而明白之後更令她痛不可抑。
昨日,她選擇守陵三年,是為了三年後能回家與親人團聚,但是現在,爹、娘都死了,兄長也不在人世了,她已沒有了家。
沒有了親人,沒有了家,她還有什麼可期待或是可留戀?
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那麼,她還有什麼選擇的必要?
「皇上,真是盜賊殺了我爹娘嗎?」
曲密淌著淚,啞聲問道。
「據御史台奏報,確實是盜賊闖入了曲家。」應雅束低沉地說著。
不過,奏折上還寫了那些強盜只殺人而沒有搶掠財物,這事有古怪,他決定暗中派人調查,但並不打算對曲密說這些。
曲密緩緩閉上眼睛,渾身無力,禁不住搖晃起來。
應雅束蹲下身輕輕扶住她的肩膀,雙眸緊緊盯住她。
「朕方才問你的話,你還沒有回答。」
跪在周圍的眾宮嬪屏息瞠目,錯愕地看向應雅束。
當今皇上如此對待先帝遺嬪是極為失儀的舉止,穆良有些慌張不安,正想提醒應雅束時,發現童盈蘭此時正走進彤雲宮,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
「當朕的妃子還是到陵園守陵三年,朕再讓你選一次。」應雅束沒發現童盈蘭走近,低柔地詢問曲密。
曲密思緒昏亂,無法思考,她也沒有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童盈蘭正冰冷地盯著她看。
慘遭滅門的曲家,只有她一人獨活了下來,在一夕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後,她就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只想長伴青燈古佛,日日誦經超渡親人的魂魄。
「皇上,妾身想為先帝守節,到『無塵庵』剃度為尼。」她哽咽說道。
超渡親人亡魂,是她如今唯一的選擇。
應雅束驚愕地盯著她,眾宮嬪聽了也詫異不已。
「朕並沒有給你這樣的選擇,何況你並未侍寢過先帝,不需要為先帝守節。」他微瞇著眼瞪她。
「曲家如今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曲密無聲哽咽著。「我既可為先帝守節,又有責任超渡親人的亡靈……我已無法為親人們收屍,無法為他們守靈,我什麼都無法為他們做了,只能在佛前為他們日日誦經而已,我如今能做的只有這樣……」
悲傷又湧上心頭,哀痛無法遏抑,淚水潸潸而下。
應雅束怔住,他從來都不曾這樣焦躁、煩惱過,許許多多陌生的情緒佔據了他的心頭。
「一旦進了『無塵庵』便不可能再有出來的一日,你要想清楚。」他煩燥地蹙眉,無法接受她所做的選擇。
「妾身想清楚了,也已經下定決心。」
當下定了決心之後,她的心頓時平靜了許多,就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寄托。
「皇上,時辰已耽誤許久了,童娘娘已經過來迎請皇上回宮。」穆良悄聲提醒,一邊緊張地偷望著童盈蘭。
應雅束轉頭看了童盈蘭一眼,緩緩站起身。
「皇上,所有朝臣都在太極殿等著皇上。」童盈蘭臉上掛著僵硬的笑。
「知道了。」
應雅束淡漠地應了聲,低眸深深凝視著曲密。
日光漸漸趨散了清晨的薄霧,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很快地就讓人熱出一身細汗,但是在逐漸炙熱的陽光下,曲密平靜如水的容顏宛若一抹潔淨的新雪,超然的身姿又似佇立月下的仙子,彷彿已不是這塵世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