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雷恩那
「我全給了。」她坦然看他,專注看他,吐出的氣息越來越溫熱。「穆夫人重病初醒,能多進食是好事,她想喝『雪江米』熬煮的粥,我當然全給了。」
「那你拿什麼做老太爺的『米香蹄膀』?」語氣陰森森的。
「『春栗米鋪』有好幾種米可拿來替代,我明兒個回米鋪一趟,爹能幫我選。」
替代?替代?!
他目中小火陡地竄高,火大了。「我不要替代的玩意兒!我就要最好的,我要老太爺在壽宴上吃到最好的!」
她用力持平噪音。「我也想老太爺吃到最好的,我——」
「不,你不想。」他恨恨阻斷她的話。
想到她被握了手也不懂掙扎,姓穆的一開口,她乖乖就把東西奉上,他要她過來,別跟姓穆的站在一塊兒,她不理,卻心疼起人家,還拿帕子要替對方拭血……越想,他心頭越糾結,腦子越沉重,惱恨得無法控制。
「你偏心!」他不講理地指責。「你為什麼顧著別人,不顧我?為什麼心向著別人,不顧我?」
「……什麼?」禾良明顯一怔。
他、他說了什麼?
她聽他低咆,看他緊握雙拳,心臟被某種無形力量掐住。
她心在痛,為著某個很詭異的職責,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瞬間失去思考的能力,腦袋瓜依舊黏在她頸子上,但沒辦法動,昏沉沉的重量猛地往下壓,壓得她只能憑本能呼息。
「你說……我偏心……」她陷進迷境般低喃。
「你偏心你偏心你偏心!」他還嚷,大手卻一把包握她的手,既搓又揉的,急要把別的男人留在她手上的感覺揉弄掉似的。「你就是偏心!」
「偏心……」她順著他的話又喃,有些恍惚。「……我心向著別人?」
「剛才在後院,我喊你,你不理我,你去理你的穆大哥,卻不來理我。你這樣做,我……我不痛快!我很不痛快,你知道嗎?大爺我不痛快!」痛得像被佈滿倒鉤刺的鞭子狠掃一記打得心臟快裂開,皮開肉綻,既恨又痛,難受得直想去傷害誰。
禾良定定望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如此熟悉,如此佔滿她的心。
他的眼窩深深的、眼眶紅紅的、湛動的漂亮眼珠裹著可疑的水氣,氣惱的、不甘的、心痛的種種情緒匯成底蘊,他痛,她也痛,分不清誰對誰錯,鬧不明白誰的痛比較多……
怎會鬧成這樣呢?
兩人竟為小小一袋米弄得不愉快,想想其實好可笑,不就一袋米罷了,怎會鬧到這等田地?很好笑啊,但,她笑不出來。
被嚴重誤會,卻不知如何解釋,能怎麼跟他說呢?
倘若這兩年半的日子,如此親密地朝夕相處,如此深入彼此的生命力,而她都無法讓他明白,她這心裡除他以外,不能再有誰,如果連這樣他都不能懂,她還能怎麼跟他說?
他杏目微紅,氣怒難平,像氣得要流淚。她看得心很痛、很痛啊……
「你……你哭什麼哭?懷著孩子還掉眼淚,很傷眼的,你不要哭!」
結果是她哭了嗎……連哭也不允嗎?她突然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聲,邊笑邊哭,淚水嘩啦啦地流,浸濕她一張白慘慘的雪臉。
「禾良!」游巖秀緊聲喚,摟住她往後軟倒的身子,眉宇間刷過慌急之色。
「……好悶……」她細緻眉心不禁擰起,出氣多,入氣少,像吸不到空氣,額面滲出冷汗。
聞言,游巖秀恍然一悟。
他連忙拖著她的背輕放在榻上,跟著七手八腳把兩邊的垂帷束起。
這初夏時節本就熱了些,他還發蠻低把她困在床帷內,審得她頭昏目眩,他也跟著白了臉。
帷簾一開,再加上有徐風吹入敞窗,禾良感覺那墜入泥沼般的沈窒緩了緩,只是方寸間的鬱結猶在,悶悶堵著心、堵著喉。
有誰絞了一條冷巾過來,略笨拙地替她擦拭額面,然後還顫著指解開她領上的小暗扣,試圖讓她舒適些。
何必待她好呢?
他這麼說她,說她心向著別人,既是如此,何必待她好?
她合睫,眼淚不由自主地一直滲出來。自懂事後,她從不曾這麼哭過,甚至,她不曉得自個兒在哭。有可能懷著身孕,心緒原就浮躁些,也有可能那份委屈來得太急,她一時間無法處理,所以乾脆合睫,什麼都不想……暫時的,什麼都不想……
「禾良,不要哭。」
那聲音有著懊惱,融著焦躁,不知怎地,她心被扯緊,更痛,也讓她固執地不願張眼。
禾良……禾良……
那聲音一直盤旋在耳,欲說些什麼,她聽不清了。
她只覺得累,好累,好乏,想睡……
那一日,禾良玉臉慘白猛掉淚,最後雖昏昏沉沉睡去,仍嚇得游大爺快馬加鞭奔向城南「杏朝堂」,強盜上門似地親手把老大夫逮了來。
老大夫號過脈,說是母體無礙,胎位亦正,僅是操勞了些,怕有病落心頭,於是先開下一貼寧神安胎藥,發發汗,好好睡上幾覺,人也就精神了。
禾良喝過藥後,真睡沉了,一夜無夢,直至隔日午時才醒。
她醒後,一切一如往常。
她這個當家主母不得閒,仍是做該做的活兒,管該管的事兒,老太爺的八十大壽在即,她忙得不可開交,誰勸也沒用。
至於那道「米香蹄膀」,她回「春栗米鋪」重新挑米種,雖不及「雪江米」軟嫩具濃香,也是足教人再三垂涎的一道佳餚,何況還有她的真誠心意融入其中,老太爺做大壽的當天,吃得可歡喜開心。
一切像是無事,唯一深感有事的,就游大爺一個。
從那天起,禾良沒再和他說話,像是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這宅子裡發生的事,沒一件能從老太爺眼皮底下溜過,他老人家也知兩隻小的出了點事,有些狀況了,但在他八十大壽的宴席上,他仍是樂呵呵地玩他自個兒的,吃那些好吃的。小夫妻之間的來來去去,方方圓圓,他暗暗看好戲,就看在外頭一向耀武揚威的大巖子怎麼個淒慘落魄……是說,也該有誰治治這渾小子嘍,他家的孫媳婦兒真行、真好、真妙、真高招,特地在他八十壽演這麼一出,真是乖孩子!
辦妥老太爺的壽宴,當晚,禾良讓兩丫鬟服侍著,早早上榻睡下。
她面向榻內側躺,手撫著隆起的肚腹,瞅著自個兒映在內牆上的孤單淡影,不知怎地,一抹說不出的酸楚整個席捲上心。
思緒浮沉,她想得太多,卻沒能抓住任何一條思絡,於是神魂幽幽漫漫,她似睡非睡,模糊間,聽到銀屏和金繡在床帷外與誰說話。
「……少夫人上榻睡了……呃,沒說不舒服,就是累了……」
「有……有喝了一小碗鮮魚粥,要盛第二碗,她便喝不下了……」
兩丫鬟唯唯諾諾的,快哭似的,但鼻音雖濃,最後仍鼓勇道——
「秀爺……這兩、三晚您都睡在院內書房,今晚……怎麼跑來了?您別為難少夫人,她真是累了,都、都睡沉了,您就別……別……」
「……別再尋她出氣……秀爺要想罵人,就、就罵咱們倆好了。」頓了頓,聽得見吞嚥口水的聲音,很從容就義又說:「但要走遠些再罵,別在這兒罵。」
「出去。」男人低沉命令,聲音不大,但威力十足。
側躺在床帷內的人兒微乎其微一震。
把兩個紅著眼眶、被他瞪得眼淚欲掉不敢掉的丫鬟趕出去後,游巖秀這把心頭火仍舊「噗噗噗」地騰燒。
她們把他說得像是只會欺凌女人、惹女人傷心淚流的混蛋!唔……好吧,他確實有不對的地方。
他本性原就不可理喻、蠻不講理,尤其對上自個兒的小娘子,她不理他,他昏頭轉向,看什麼東西都不順眼。
是說,她對他也太狠,他那天盛怒中,說了幾句混賬話,她不痛快了,可以罵他、咬他、踢他、捶他,就是別不理他呀!
她拿這招對付他,他還能活命嗎?
哀哀怨怨地歎氣,他撩開帷幕,輕手輕腳坐上榻沿,原以為妻子已經睡熟,卻見她擱在腰腹上的纖指動了動,憐弱背脊亦似有若無地顫了顫。
她醒著,明明聽見他了,偏不回眸嗎?
「你就是不想看到我,寧願裝睡,也不肯跟我說話,是嗎?」他坐進些,大掌撫上她的肩頭,感覺她忽地緊繃起來。
他心也跟著緊繃,手慢吞吞挪移,改而覆住她的手。
她小手沒有如以往那樣反握他,而是輕顫著,指尖甚至微透冰涼。
她這是在惱他?還是……怕他?
胸中一郁,他放開她,收回手臂,側躺的人兒沒回眸瞧他一眼,要不,準能覷見他眉宇間滿佈的落寞和懊惱。
「禾良,跟我說話。」心中很慌,但他只會命令。
要說什麼呢?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禾良想,若她那樣問,他必定那樣答,可她說的話,他不愛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