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辛卉
消息傳到女子家人耳中,立刻來到海邊確認情況,果真看見一周前被海浪吞噬的女子倒臥在岸邊,雖然奄奄一息,但仍有生命跡象。
女子的家人喜極而泣,所有人都覺得是奇跡、是神跡。
女子回家後,平滑的皮膚漸漸脫落,重新長出來的是粗糙如魚鱗的片狀物體,雙腳也越來越無力,不便行走,而且不管她如何清洗身體,都會散發出魚類特有的腥味,一年過後,女子的臉孔面滿鱗片,五官幾不可辨,四肢也萎靡縮小,看上就好像魚鰭一般,腥臭味依舊持續未散。
女子便以此型態存活下來,村民們都深信她是人魚化身。
見到傳說中的人魚,翎淑簡直如獲至寶,喜出望外,同樣的在徵詢當事者應允之後,又輪到她的數位單眼相機出動,殺掉不少記憶體。
白緒忠則躲得老遠,覺得自己會有好一段時間不敢吃魚了,對於童話中人魚美好的想像就此破滅。
那早已不是人類形體的「生物」,除了怪物,他找不到其他形容詞可以說明。
他認為妖怪只存在於書裡和不可靠傳聞中的堅定信念,在目擊數個真實案例後受到強烈動搖,曾幾何時,他已不再嘲笑她的職業。
雖然希望早點回台灣的心願末變,不過他也認可了這項任務,這遠比去當大樓清潔工,或者去某某展覽當搬貨員有趣也新鮮得多。
儘管做這些不需動腦的差事,是他當初離家為了自我放逐刻意找的,然而他實在無法打從心底喜歡。
再喜歡也沒用,最終他都無法擁有,而是落入別人手中。
全心全意付出的事業如此,他視為真愛的女人亦如是。
相較於他的避之唯恐不及,身為專業學者的翎淑則是既興奮又著迷,好像面對越可怕、醜陋的東西,她的興致就越高昂,親切的態度像對待多年的朋友,從不會露出嫌惡的神情。
白緒忠喜歡看她認真溫柔的模樣,那牢牢抓住他的目光,如果平常她也用這種表情和眼神看他,他會把她當一個女人看待,而非一名缺少女人味的妖怪專家。
她見到奇人異事大概比見到整箱黃金還開心吧,完成階段性工作後,他們離開天角村,繼續馬不停蹄的往下一個目的地移動。
途中,白緒忠把問題丟給她。
「妖怪和一箱黃金比較愛哪個?」翎淑復誦他拋出來的選擇題,隨後皺了皺眉,露出「你嘛幫幫忙」的神態。「當然是……」
「妖怪是吧?」白緒忠自以為是的接腔。
她的眉心打結,一副看外星人般的惶惑神色。「當然是選一箱黃金啊!」她的腦中浮現尋寶電影裡,金銀珠寶從木箱中滿溢出來的誘人絕景。
她的回答明明是正常人的標準答案,但白緒忠反而無法接受了。
難道,不正常的人是他?他被自己的推論嚇到了。
話題終止後,他們偶爾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但只要確認對方在身旁,即使不說半句話也怡然自得。
幾乎形影不離的緊密相處,讓他們培養出獨特的依賴之情,而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此趟妖怪研究之行也即將劃下句點,他們的心裡或高興、或惋惜的情緒,都夾雜著一點失落。
但他們都把那若有似無的情愫堆放在心房一角,沒放在心上。
工作結束,他們就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不太可能再有交集。
連說再見的立場都顯得薄弱。
一個月後——
萬能事務所,地處於台北市東區小巷內,不到五十坪的辦公空間,以米色及深色原木為基調,大片落地窗的設計使得室內采光良好。
從窗戶延伸出去,有個木製露台,露台上擺滿各式盆栽,還有一張小圓木桌,旁邊疊著幾張木椅,天氣晴朗時,是喝下午茶的好場所。
而內部則規劃出員工使用的辦公區,以及接待客戶的會客區,另外會有會議室及衛浴間,可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典範。
至於門前掛的木雕招牌,是社長夏爾治本人一刀一劃雕刻出來的,不若時下招搖俗氣的霓虹看板,反而多了一份離世脫俗的高雅韻味,顯現出踏實質樸的氣度。
但也因為外觀不夠亮麗搶眼,讓人容易忽略、錯過,這是萬能事務所營運欠佳的原因之一。
不過社長仍堅持不撤換事務所招牌,那代表著一種不隨波逐流的理念與個人品味。
再者,他覺得經營不善的問題根本不出在招牌上,最最最大的罪惡根源,全來自於他僱用的員工都已經早上十一點了,有人正打著掌上型電玩,口中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一個則盯著股票指數,一邊講著電話,說些比小說台詞還肉麻的甜言蜜語;最後一個竟然正大口吃起自己帶來的便當……夏爾治臉部線條緊繃,嘴角微微抽動。
這三個人非但都看彼此不太順眼,鮮活有交集,也完全沒人把他這個社長放在眼裡,更別說尊重他了,儼然是一般沒有向心力的散沙。
這種情況下,事務所怎麼可能會賺錢,生意一如往常冷清,三名員工如同昔日懶散怠惰。
再繼續不振下去,事務所就要倒閉、關門大吉了!他們幾個傢伙不但要失業,連他這個社會也跟著沒戲唱。
他清清喉嚨,拍了拍桌子,壯大聲勢,慎重宣佈道:「為了讓事務所能永續經營,從今天、現在起,我希望你們評估自己的專長,積極接洽工作,在業界做出名聲來!」
相較於他的慷慨激昂,其他三名員工頂多抬了下眼皮,一副事不關已的冷淡模樣,彷彿剛剛耳邊拂過的只是一道微風,不痛不癢。
「違抗者一律開除!」夏爾治板起俊臉,撂下狠話。
他也不願意仗著自己身為社長的身份,動不動就用裁員威脅下屬,但為了振興事務所營運、也為了能讓他們萎靡許久的精神重新振作起來,他不得不祭出這最後的手段。
他很清楚,他們三人需要這份工作,不會輕易放棄、離開。
據他所知,這三個長相得體的年輕人,在來到事務所之前,似乎都有一段不願回顧的經歷與過往,因此封閉了心靈,以消極的態度面對世界。
從他們來應徵時,他見他們的第一眼,就能從他們無神的雙眼中強烈感覺到傷痛與孤寂。
那是一對受過傷的人才會有的淡漠眼神。
進到事務所半年多來,他們之間的交流少之又少,一開始甚至還互看不順眼,針鋒相對,只差沒有真正大打出手——因為三個人連動手都懶,他能夠深切理解他們的心情,畢竟他也有著不欲人知的境遇。
這家成立不久的事務所,除了是他漂泊多年後想駐足停留的堡壘,他也希望能成為眼前三個年輕人的重生之地,再度找回他們對生命的熱情。
甚至以上兩個理由,萬能事務所有存在,永續經營的必要性。
夏爾治接著打破沉默,堅決地說道:「我也會盡全力為事務所做宣傳,你們三個就給我好好的執行任務。」
回應他的,又是一陣無人開口的緘默。
夏爾治沒有露出不悅、沒有惱怒,畢竟相處的時間不算短,儘管彼此關係不算友好,但也多少摸清每個人的脾性了。
他們三個人沒反對亦沒拒絕,是因為人生至此,做與不做都無所謂,根本沒太大差別,他們只求安穩度日。
這間事務所沒有競爭、沒有壓力,是他們最理想的逃避人生落腳處。
白緒忠蓋上半顆米粒不剩的便當盒,照慣例進入放空的神遊狀態。他隱約聽見電話聲響了幾次,但來電者究竟是事務所房東打來催討房租,或者是案件委託,他全然漠不關心。
直到三個熟悉的字眼傳入腦門,經過大腦解析,喚醒了他潛埋的記憶。
他挺直腰桿,目光凝聚。
「巷口開家烤馬鈴薯,料超多,一顆只要三十。」事務所員工之一的薛楚衛把一張簡陋的傳單遞給他。
原來是烤馬鈴薯……白緒忠黯下黑眸,胸口閃過一陣怪異的沉悶。
一個月前到阿薩布魯出公差的點滴,如跑馬燈般掠過腦海,而同行者馬翎淑的樣貌形象隨之清晰立體起來。
他意興闌珊的覷了眼DM,打算繼續發呆,社長夏爾治卻大聲點了他的名。
「有工作。」夏爾治把寫了任務內容的紙張擺在他桌上。
白緒忠懶洋洋的掃過白紙上的黑鉛字,低垂的眼皮掀都沒掀一下。
「交給你了。」夏爾治拍拍他的肩,笑著離開。
新工作是明天晚上,他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在私人派對上充當一名端盤子、送酒的服務生,如此而已。
工作內容枯燥無所謂,很符合胸無大志的他。
白緒忠沒有異議,接下了指派的工作。
第八章
衣香鬢影、賓客雲集的上流社會社交場合,是白緒忠曾經熟悉的場景。
光鮮體面的穿著,虛應的辭令與敷衍的笑容,都曾在他身上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