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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文 / 雷恩那

    她還真敢講!

    鄂奇峰額角突突驟鼓,鼻翼歙張,被火光分割出明暗的臉有些猙獰,他瞇眼,再瞇眼,突然不怒反笑地勾起嘴角,慢吞吞道:「我們怎是不熟?妳還跟我求過親,不記得嗎?」

    呼息陡頓。「……我沒有。」

    他笑著頷首,十二萬分故意地曲解其意。「妳沒有不記得,那很好。見過寒春緒的那一晚,我問妳為何不找個好人家嫁了,妳說,不如要我娶妳。妳要我娶妳,妳那晚跟我求親,我一直記得。」

    阿奇……要不,你來娶我好了……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朱拂曉感覺肚腹彷彿挨了一記,忍不住瑟縮,思緒如漩渦,轉啊轉的,她不想記起的東西偏偏都給轉出來,她想反駁他的聰明話,卻沒能攫住一句。

    他不是阿奇,阿奇不會這樣耍無賴……

    「你、你……」吸不到氣,頭暈腦脹,她閉閉眼,喘息。「我要回去……」

    「不行。」

    「元玉……潤玉……」

    「妳回『綺羅園』也見不到她們了。況且,我不可能送妳回去。」語氣又硬。

    「不用你,我、我自己回去。」鼻音變濃。

    他輕蔑冷哼。「妳認得路嗎?」

    真被戳到死穴!這一記來得絕狠啊!

    朱拂曉張嘴欲反駁,擠不出聲,臉蛋脹紅。

    她確實是個路癡,少了貼心丫鬟幫襯,她出門在外真會走失,連「綺羅園」也是花上好些時候,她才記清園子裡那些迴廊和交錯縱橫的石徑。

    雖是不爭的事實,但此時被挑明出來,強烈的無助感如潮打來,打得她真想一直醉下去,內心無比沮喪。

    「你……我、我……」眼酸、鼻酸、心酸,酸得熱氣直冒,喉頭發堵。她要說什麼?她能說什麼?「嗚哇——」被氣得大哭。

    突然,她被拉進一個寬闊胸懷,男人結實而緊密地擁住她,一臂環鎖她的腰,另一手輕按她後腦勺。

    「不要你……放開我……嗚嗚……」她不顧頭疼地掙扎著,掄拳搥他的肩背,打任何能打得到他的地方,還咬了他好幾口,可惜他皮肉太厚,沒真正傷到他,反倒是自己氣力用盡,眼一花,又癱軟在他懷裡。

    「拂曉?」他緊張地扳起她的臉。

    「無賴……嗚……可惡……土匪……欺負人……無賴……」白著臉,閉著眸,沒力氣揍人,嘴還要罵。

    鄂奇峰不禁歎氣,心軟心痛,摟著她,輕輕吻她淚濕的臉。

    朱拂曉認不出方向,但天氣似乎愈來愈冷,還瞧見葉兒轉黃的白楊樹林,心下推估,男人該是帶著她往北方走。

    白雪駒一匹馱著他們,另一匹馬背上則馱負所有用來流浪、居無定所的家當。

    真是居無定所啊!

    自她神智當真清醒後,又過十餘天,這些天,鄂奇峰帶她過著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原是沿著黃土道北上,後來尋到溪流,二人二馬沿溪而行,若入城,就在城中客棧留宿,隔天再走,但多半時候都是野宿,以天為蓋、地為廬。

    在郊外過夜時,他會尋到最合適的背風處野地,然後釘木樁搭起帳子,會收集枯枝木柴生起溫暖火堆,會捉魚、捉溪蝦或獵野味祭五臟廟。

    這時節柿子、梨子和棗子大豐收,他會向農民買上一些,每種鮮果都各買一些,裝成一簍子掛在馬背上,讓她邊騎馬邊吃,有時還會請農家大嬸蒸好一籃子鮮甜嫩黍和甘栗,當作她的零嘴兒。

    剛開始,她同他鬧脾氣,賭氣不吃,即便餓得肚子咕咕叫,餓得反胃,她就是不去拿取那些食物,心想著,餓死算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儘管她本就沒什麼節操可言,說來說去其實就為賭一口氣。

    然後某天夜裡,她蜷在帳子裡哭,越想越覺心酸,覺得自己好可憐,他鑽進帳內,從背後摟住她,不容她抗拒地摟緊她。

    他的唇溫柔地吻著她的腮畔,氣息烘暖著她,她瑟瑟發顫,他手勁堅定。

    他在她耳邊苦惱地低喃——

    「妳就是要折磨我,存心要我難受嗎?」

    不知因何,她淚流得更嚴重,無法抑止。

    她覺得自己很壞、很可悲,就是要別人為她難受,要別人在意她、心疼她,即便賠上一條命,也覺痛快淋漓。

    那一夜,在他懷裡,她哭著哭著睡著了,最後卻又因肚餓而醒來。

    男人為她取來一碗溫羊奶,她沒再推拒,捧著碗乖馴地喝個精光,也沒問他打哪兒弄來這一碗新鮮羊奶。

    後來他弄來的食物,她全都吃了,竟發現自己真喜歡那些小零嘴兒,如果有買到醃漬過的蜜棗和香梨,她更是開心,而每戶農家醃漬手法不同,會有不同滋味,更讓她常懷期待。

    過了這些天,她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強。

    兩匹馬,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家當,他可以帶著她流浪,而且她並不覺苦,所有大大小小的事他全能打點妥當,甚至每夜都有辦法變出熱水,讓她能清洗身子,其中三夜他們還是在溫泉旁紮營。

    越往北方走,越進入他的地盤,哪裡冒出清泉、哪裡有洞穴、哪裡有農家聚落,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過。

    這一天,風漸寒,日陽卻露臉了,金黃光澤染得白樺黃葉片片發亮,他們行在林道上,馬蹄聲頗有節律地格答作響。

    「牠們倆不覺委屈嗎?」

    「嗯?」

    「若我是牠們,一定委屈得想哭。」幽歎。

    「誰委屈了?」鄂奇峰挑挑濃眉,內心微喜,因懷中女子肯主動說話。

    「你的白雪駒。」朱拂曉靠著他的胸,咬著甜柿餅,靜道:「騎白雪駒似乎就該縱蹄狂奔,逐風追日,但現下一匹拖著行將就木的慢步伐,另一匹更慘,被拿來當馱獸。」

    鄂奇峰聞言一陣低笑,冒出鬍髭的方顎下意識蹭了蹭她的發心。

    這是一個自然而親暱的舉動,有點寵愛的味道。朱拂曉咬住柿餅,默默吃著,眼睛熱熱的,她絕對不抬臉。

    「策馬跑太快,怕妳會吐。」他半認真、半取笑道。

    她雙頰浮暖。「我已經沒醉……酒疹也消了。」

    「那很好。」

    把最後一口柿餅塞進嘴裡,她沒再說話,只是專心咀嚼,肚子飽飽,嘴裡甜甜,而心……盈著說不清楚的滋味。

    這些天都是這麼過的,暗流在兩人之間流動,他似乎一直等待著,用無比耐力和不著痕跡的溫柔沈靜守候。

    她越來越迷惑,迷惑到會盯著他默默勞動的身影,看著他技巧熟練地做事,然後忘我,直到他逮到她偷覷的眸光……

    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他真要帶她浪跡天涯嗎?

    但,他自己呢?巧燕呢?還有「秋家堡」呢?他怎能放下?

    內心有聲音催促她問,她咬咬唇,扣著毛披風的手不自覺抓緊。「我——」

    一聲清長的笛哨響起。

    她怔然,話止在唇邊,聽到身後男人發出朗笑。

    「遇到朋友了。是老駝的羊群。」

    ……羊群?朱拂曉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到第二聲笛哨,接著有狗吠聲傳來,然後不遠處的林道上,一坨坨的灰白玩意兒朝他們「滾滾」而來,慢吞吞邁著四蹄移動,胖身相互擠靠在一塊兒,咩咩叫聲好熱鬧,一掃蕭瑟秋味。

    朱拂曉不禁瞠眸,看著眼前只只相連到天邊的景象。

    這……這不是羊群,是羊海吧?!

    老駝半點也不駝,瘦高瘦高的,腰桿兒挺直得很,風乾橘皮般的黑臉瞧不出歲數,兩眼細小卻精黝,他腰間插著一根烏亮的旱煙管,瞧來也頗好此物。

    半道相遇,鄂奇峰下馬與朋友們寒暄敘舊,老駝與幾位牧手見他身邊帶著姑娘,還不是大夥兒熟識的小師妹秋巧燕,不禁意味濃厚地打量起朱拂曉,明目張膽,看得津津有味。

    朱拂曉很習慣被眾人所觀看。

    旁人看她,她也看他們,旁人衝著她笑,像是許久不笑的她也忍不住揚唇,淡淡揚出笑意。

    「妳生得真美,比我在漠南草原套到的小紅馬還美。」長髮小少年策馬來到她身邊,翻身躍下。

    拿她跟馬比嗎?

    朱拂曉見他一臉真誠,倒也不怒,只覺好笑。「謝謝。」

    「妳會騎馬嗎?我很厲害,我可以教妳。」又來了第二個少年,十五、六歲模樣,精瘦黝黑,笑起來牙齒真白。

    「妳要學趕羊兒嗎?我趕得最好!我有一根新的哨笛,昨天才做好,是我自個兒做的,送妳。」第三個少年不落人後,把一根做工漂亮的哨笛遞進她手裡,都不覺這硬塞的動作帶著強迫味兒。

    「謝謝……」朱拂曉一怔,本能握住那小玩意兒,見對方臉紅了,她不禁又笑。

    不遠處的另一端,當鄂奇峰與老駝和幾位老經驗的牧手談完牲口和過冬準備等事後,一陣小小騷動引走了他的注意。

    他抬首望去,少年馬背上多了一抹柔紫纖影,幾個牧羊少年策馬跟隨。

    哨笛聲飄在風中,響得有些奇特。通常趕牲畜時,需要的是有力短哨和清厲長哨,此時響起的哨音忽長忽短,高高低低,真拿它當笛子吹似的,迎風一帶,音音相連,竟也能自成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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