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湛露
那年父親進京述職,全家借住在曹府,曹尚真時不時會來找她玩,都被她冷臉拒絕,可他的臉皮也真厚,居然毫不氣餒地一趟趟來,有時候她在院子裡練著剛從父親那裡學來的劍法,他就會坐到旁邊的樹下,托著腮看,一邊看還一邊叫好,好像多內行的樣子。
曹府裡的小婢女們,一個個都對他好得不得了,一見到他就少爺長少爺短的,有的還會紅著臉和他說話,每當這時,曹尚真就會得意地瞥著一旁的她,像是在炫耀什麼,但她只是漠視著這種場景,從他身邊走過。
有一次,路過荷花池邊,一個小婢女因為池邊青苔很滑,不慎掉入湖中,她和曹尚真正好都在那附近,其他小婢女都嚇壞了,不知所措,她鎮定從容地讓人趕快去通知周圍的大人,一轉身,看到曹尚真站在旁邊,嘴角居然還掛著一絲不合時宜的笑容,這讓她非常憤慨,痛斥道:「你還不趕緊想辦法救人?」
他卻將那個笑容面向她,問道:「我救她,你給我什麼好處?」
她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古怪荒唐的問題,狠狠瞪他一眼,她便奮不顧身地跳進了荷花池裡,拚命游向那個小婢女。
岸上已經趕來的大人們驚呼連連,有不少人也跳入池中,最終才將她們都拉了上來。
那時她渾身濕透,被風一吹,瑟瑟發抖,她母親心疼地將她抱在懷中,連聲責怪,「夜溪,你怎麼這麼莽撞啊?」
倒是父親不但不生氣,還頗為驕傲地點頭。「不錯,捨己救人,是我丘如海的女兒。」
從人群的縫隙中,她悄悄瞥向站在不遠處的曹尚真——他居然還是那樣笑著看著她,這種笑容,像是一根刺,紮在她的心裡,讓她有一種多少年都揮之不去的厭惡感。
從那以後,她徹底堅決了對曹尚真的厭惡之心。
沒想到,九年後,因為曹夫人的去世,她和曹尚真居然被一紙書信綁在了一起。
那封信是曹夫人臨終前寫給她母親的,信中用詞傷感懇切,說是要在臨終前達成一個心願,就是讓她和曹尚真定親。
母親看到這封信,哭了整整一日,然後拉著她的手說:「夜溪啊,你曹伯母這樣喜歡你,臨終時還惦記著你,咱們絕對不能辜負了人家的這份心。」
她的心一下子跌成粉碎——要她和曹尚真那種自私自利又驕傲自大的假男人成親,不就等於將一隻飛在高山大川之上的雄鷹折斷翅膀,被迫和金絲雀關在一隻籠子裡嗎?
她堅決反對,但是母親比她更加堅決,立刻回信表示同意。
雖然兩家沒有再探討具體婚期,但是在她心中,這椿婚事本來就不存在。
她以為自己在邊關陪父親鎮守,曹尚真在京城做他的悠閒少爺,兩個人這輩子不會再碰到,說不定再過兩年,他先娶了妻,這個荒謬的約定就可以被人遺忘,沒想到……隨著父親的去世,她不得不再次來到曹尚真的地盤,面對那張可惡的笑臉。
將摺子遞交到禮部的時候,丘夜溪還遇到幾個同樣等著面聖的地方官員,大家各有各的來歷,比她著急的人顯然不在少數。
其中太常縣的縣令引起她的注意,按說這樣一個七品小官,是沒資格進京面聖的,有任何事,應該先上報知府。但是太常縣縣令卻趕路幾百里,跑到了京城來遞交摺子,請求面聖,只因為太常河即將到達氾濫之期,而加築河堤的款項仍遲遲沒有下撥。
丘夜溪看到太常縣縣令的時候,他臉色灰敗的坐在禮部會客大堂的一角,一個堂堂大男人,愁雲滿面不說,居然眼角還掛著淚痕。
雖然心中好奇,但她也不想和陌生人說話,只是此人歎著氣扶牆站起,一步步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子一晃,差點撞到她,連忙道歉。
她隨口回應,「沒事,大人慢走。」
那大人卻歎氣道:「我但願能快點走,只是曹大人再不搭理我的摺子,只怕是快不了了。」
丘夜溪一震,追問一句,「曹大人?是戶部的那位曹尚書?」
「是啊。」
「您到禮部來遞摺子,怎麼和戶部的曹大人有關係?」
那人困惑地看她一眼。「怎麼?你不知道嗎?禮部的摺子現在都是先轉交到戶部曹大人那裡審閱,然後再交給中丞。」
她更是訝異,「怎麼是曹大人審閱?不是禮部交給中丞,由丞相看嗎?」
「丞相年紀有點大了,說是摺子太多顧不過來,所以請奏皇上另外調配了曹大人幫忙。」
太常縣令歎氣道:「我的摺子都遞過去好幾天了,禮部說曹大人一直沒有發回來,只怕是耽擱了,可是再等幾天,太常河一氾濫,整個縣的老百姓就……」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
丘夜溪暗暗一咬牙,原來這裡面還有這樣的曲折,那天曹尚真假惺惺地來幫她寫摺子,說什麼有辦法可以在當日晚膳前呈交到皇帝的桌案上,她還以為是他在吹牛,沒想到他真的已經有了這等能力。
旁邊另一個在禮部等消息的官員湊過來說:「你就是死心眼兒,要讓曹大人幫忙還不容易?你求人辦事總要先給點『孝敬』啊。」那人對著堂內一努嘴,「你看人家南園縣的張大人,比我們都來得晚,可是聽說昨天高高興興地受封個四品知府,這兩天就要去襄城上任了,那可是個肥缺啊,若不是背後塞了銀子,怎麼可能這麼順利?」
丘夜溪一蹙眉心,想著曹尚真一本正經講述官場規矩的樣子,不禁暗罵一聲,「偽君子。」
兩名官員都不解地看著她,剛才過來出主意的那名大人也趕快往旁邊站了站,像是生怕她在說自己。
而太常縣縣令倒是個實在人,,苦笑說道:「姑娘不知這就是官場,我若非沒有錢,早就去巴結曹大人了,何至於苦苦等到今天?」
「找他辦事需要多少錢?」丘夜溪沉聲問。
他再度苦笑。「一聽姑娘就是個正直人,沒有做過這種事情,這種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不可能明碼標價,民間俗話不是說,虱子臭蟲嫌多,錢還有嫌多的嗎?」
眉心蹙得更緊,她再問:「難道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就任由他這樣胡作非為?任由朝廷被這些貪官污吏敗壞?」
太常縣令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對她招了招手,將她叫到堂外。
「小心點,隔牆有耳,誰知道這裡哪些人是曹尚真的耳目?」他依舊歎著氣。「這年頭,誰有錢有勢,誰就能握有權力,陛下對曹家非常依賴,皇后又很疼愛這個曹尚真,他做什麼,誰敢多說一句話?」
「您最遲還能等到哪一天?」丘夜溪沉吟半晌後問。
「後天,從這裡返回我們太常縣至少要四五天,按照往年的慣例,太常河氾濫就在半個月之後,我要回去組織全縣的人準備,若是來不及加築河堤,就只能讓全縣老小趕緊搬家了,但是鄰縣又沒有肯接收我們的,太常縣數千父老鄉親,眼看就要無家可歸,唉——」
結尾又是一聲歎氣。
丘夜溪忽然沉聲說:「我去想辦法。」
「姑娘,你,您……還沒請教姑娘芳名?」太常縣縣令詫異地看著她。
「丘夜溪。」她坦誠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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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夜溪再度來到戶部,這一次沒有人阻擋,戶部的主事客客氣氣地對她笑著躬身。
「丘小姐是吧?我們曹大人有吩咐,如果您來了,務必請您先進內堂說話。」
他算準了她會再來找他?
跟著主事到後院內堂,只見曹尚真正舉著一根釣竿,悠哉游哉地在後院的荷花池塘邊坐著,像是在釣魚。
剛剛經過前堂,看見所有人忙碌工作的景象,乍然來到這清靜得沒有半點聲音的小院,再看到他這樣古怪的舉止,丘夜溪不由得愣住了。
「夜溪,你來了。」曹尚真側著臉對她一笑。
「池中有魚?」這荷花池不大,圍著走一圈也不過十幾步而已,荷花荷葉再漫開,最多不出十株,哪裡是釣魚的地方?
「噓——小聲點,別把我的魚嚇跑了。」他居然還說得煞有介事似的。
丘夜溪走過去一看,眼一沉,只見荷花池中真的有一尾魚,是條通體全黑的金魚,這魚很自由自在地在池中優遊,全然不去看魚鉤上的魚餌。
「曹大人真有閒情逸致啊。」她漠然諷刺。他將外面的人累成那個樣子,禮部裡還有如太常縣縣令那樣急等他消息的地方官員,他卻一個人在這裡釣魚玩?
「你以為這件事很容易嗎?」曹尚真扁扁嘴,「這條魚又精明又滑溜,要抓住它可是難如登天,我在這裡坐了足足一個時辰,它都沒有上鉤。」
「那大人是否可以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
曹尚真卻搖搖頭,「對於我來說,眼下這就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如何讓不肯歸順自己的東西,最後乖乖地上了我的當,咬了我的餌,成為我的盤中餐,這其中的費心鬥智,你不覺得很有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