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鄭媛
侍從驚恐,斂眼,垂首,臉埋得更低、更謙卑。「不,主上絕不會犯錯。」此次態度已轉堅定。
障月咧嘴。
這話,不見得是阿諛。
他知道,隨從是真心的。
如屬他的子民,每一個皆真心相信,他的帶領是唯一的聖道。
即使,他可能即將帶領他們邁向戰火、走向毀滅……
「去吧,我不需服侍。」他揮手,沉聲道。
侍從退下,頭垂得更低,態度更恭謹、更謙卑。
他淡著眼,看那恭敬退下的,以性命對他效忠的部屬。仇恨,不會耽擱太久了。如果他告訴世人、告訴他的子民,聖戰的起點,就掌握在一個女人手上……女人。
他瞇眼,垂首,淺淡的眼,毫無波瀾地,凝眼沉視自己的右掌,之後,慢慢收緊五指。掌中,明明空無一物,卻又好像有什麼不可見的,正在他掌控之中……
逐漸被握緊。
夜深了,蛟麟低沉的咆哮聲,劃破別苑的寧靜。
他回眸,神獸已跨進室內。
那獸有兩頭、三角、五眼、八足、兩尾,那妖異的第三目,閃爍著腥紅血光,對著牠的主人。
「過來。」他沉聲喚那獸。
神獸貴在靈。
盡此生,蛟麟只認第一眼,見到的那個主。
獸慢慢走近,巨大的身軀匍匐於主人膝下。
這是他豢養的獸。
蛟麟。
「她,接近王衛城了?」他徐聲問。
獸瞇眼,朝牠的主,再咆哮一聲。
他斂目,俊美的臉,略顯陰沉。是嗎?
如此快。
她已接近王衛城了?
蛟麟必須以血餵養,她來找他那夜,他出外殺了馬,餵食蛟麟。
蛇紋血玉是蛇王封固於地底萬年,蛇血化出,煨成的紅玉,只有蛟麟能嗅出蛇紋血玉的味,知道她身在何處。
她不會將玉除下,他知道。
因為那是他贈她的,唯一的禮物。
一個能讓他走進她的心、鎖住她的人,世上獨一無二,最溫柔,也最血腥的禮物。
他伸手,順勢自獸頭撫向獸尾。
獸伏下身,馴服如貓,滿足地噫嚎。
他的手勁輕之又輕,柔之又柔,彷彿掌下撫摸的不是獸,而是女人。
「天亮,你就去吧。」他沉嗓命獸:「回焚宮,不必再來。」語罷,他收掌,沉定的眸,對住獸腥紅的第三目。獸低吼,伸個懶腰,慢慢爬起。如一隻乖貓兒,牠朝主人搖尾,之後,才戀戀不捨,返身離去。
過程中,他沉眸,肅容,凝目看獸離開。
她來了。
終於來了。
他沉黑的眸,綻射出紫色芒光。
她來,欲進王衛城,只有一條路可走。在天未破曉前,他將出城,迎接精心擘畫即將收成的目的,迎向織雲城與索羅……
必然的命運。
清晨,天將破曉。王衛城外的郊區一片死寂。
織雲在奔逃途中,利用地上的泥把自己的臉抹黑。她的容貌害了她!她必須掩蔽自己,更小心地掩蔽自己。天亮後,織雲在王衛城外看到一批浪人。
她再次相信人,卻再次犯錯,這回她不著聲色地,混入這群來自四方的烏合之眾,隨眾人跨過城橋,一起移往王衛城門。
王衛是大城,環繞於城牆周匝的護城河,水流洶湧湍急,竟然與江河無異,而不僅僅是一條溝塹。再看王衛城,守衛森嚴,正面那道城門雖然是開啟的,卻將想入城的人群分隔為兩邊,浪人進城這處矮門十分窄小,一次只容許兩人進入,且在進城之前,無論男女都必須先行搜身。
搜身,那過程是屈辱的。
織雲看見,那些軍爺雖道貌岸然,執法如鐵,可一旦見是女人,男人的手就淨往不該摸的地方搜探!
那是污辱,也是一種輕蔑。
看到那些搜身的軍爺冷酷的眼、陰鷥的臉,織雲退縮了。
她退到隊伍外,猶豫不決。
她不可能讓他們搜身。可是,如果不忍受搜身的屈辱,那麼她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費,如果進不了王衛城,就再也別想見到障月。織雲呆站在城牆邊,猶豫了很久,始終鼓不起勇氣加入搜身的隊伍。
「欽,你,幹什麼的?」一名鐵騎發現她,認定她行跡鬼祟,於是出口盤問。
織雲吸口氣,她往後退、再往退……
「喂!」守門的軍爺不知她是女人,見她不答,便欲走過來躲問。
織雲急中生智,假裝若無其事,轉身就往回疾走。
「喂,你站住!」那名鐵騎不死心,開始揚聲嚷叫。
那叫聲吸引了圍觀者的注目,幾名軍爺已注意到她,織雲再也不能偽裝無知,她只得加快腳步想奔下城橋,卻在此時突兀地被拽住手臂——
「啊!」她吃痛地喊一聲,恐懼頓時在她心中升起。
「抓到妳了,看妳還能往哪兒逃?!」抓住織雲的男人粗聲道。
那粗礪刺耳的嗓音,揪住了織雲的心臟!她回頭,看到男人渾濁、挾雜著灰翳的小眼,像餓狼一樣閃著賊光,惡狠狠地盯住她。
織雲凝大美麗的眸子,已認出這揪住自己的男人是誰。
「不,你放開我!」她驚叫,拽拖手臂始激烈地反抗。
「小美人兒,這回妳逃不掉了!」獵戶露出猙獰的笑臉,牢牢拽住這失而復得的獵物!握緊那像柳枝一樣纖細的手臂,獵戶醜惡的灰眼因為亢奮,放射出異樣的詭光。
「你又是什麼人?快把那小子欄下,你也別走了!」鐵騎已走過來,對著獵戶喝斥。
見獵戶分神,織雲開始槌打那條抓住自己的骯髒手臂。「放開我!」恐懼讓她產生勇氣,用盡力氣掙扎。
「臭娘兒們!」獵戶低聲詛咒。「再掙扎,等會兒一進城,老子就要妳好看!」他淫穢地獰笑,之後發狠地把纖細的女人用力甩拋在地上,打算回頭先應付軍爺。
「啊!」織雲跌在橋頭,額角撞上了堅硬的橋墩——
剎那間,她一陣暈眩……
果然如獵戶所料,纖細柔弱的她,被這狠命一摔就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暈眩中,她聽見獵戶與軍爺的談話。「這人是從我家逃走的小子,前兩天才花錢買來的奴隸……」
昏昏沉沉,她彷彿看見獵戶塞銀兩給軍爺……
織雲喘著氣,她知道,此時若不站起來逃開,她的命運將會很悲慘。趁獵戶專心應付軍爺,她掙扎著爬起來,然後橫衝直撞地往前逃——
「往哪兒逃?!」發現獵物逃跑,獵戶大叫一聲,拔腿追過來。幾列馬隊橫過橋頭,擋在前方,織雲沒辦法跑出城橋,聽見獵戶的喊叫聲越來越近,極端的恐懼把她逼上了絕路——
與其被抓住後凌辱,不如現在就死!
對於死,其實她早有心理準備,唯一的悲哀,是不能再見障月一面……
今生沒有緣分,那麼,就只能期待來生了。
願來生,她只是一名普通女子,那麼她就可以毫無負擔地,選擇與自己心愛的男人共度一生。
在獵戶追來之前,織雲選中馬隊前面那頭身軀最高大的黑馬,閉上眼,她毅然抬起腳步,朝那黑馬的方向直奔而去。
「喂,妳瘋了不成?快回來!」看清她的企圖時,獵戶頓足大喊。
可惜,一切已來不及了。
律——
馬蹄揚起,馬上英姿昂藏的男人迅速扯開馬頭,然而那柔弱的身子卻是執意尋死,仍然固執地往馬隊內奔——
她沒有躲過一劫。
小小的人兒被另一匹馬的前蹄踢中,頭上覆蓋的麻帽瞬間甩落,飛瀉出一匹如瀑般烏亮柔美的青絲……
「是個女人!」
織雲聽見有人驚叫。
她睜開眼時,小小的身子已被踢飛至橋頭……
天空在她眼前逼近又遠離。
當她纖細的身子,被拋落到幽深的溝塹邊緣時,織雲模模糊糊地看到,馬隊前方那迅速扯開馬頭、避過她的男人已跳下馬,高大的身影正在接近自己。
她的發披散,掩住了絕世的容顏,卻掩不住肢體的嬌嫩與白皙。
「是中土女人!」旁邊有人喊叫。
男人蹲在女人身邊,撥開那掩住她嬌容的長髮……
眾人發出一陣抽氣聲。
他們未曾見過這麼美、這麼嬌嫩纖細的女子,而這女子,竟像存心尋死一般,如此勇敢地朝馬匹衝撞來!
蹲在她身邊的男人,緊緊握住手中的髮梢……看到肢體拗折的她,那刻,他面無表情。織雲的眼模糊了……昏迷前,她彷彿看到障月的臉孔,一度,她不敢置信。
「障、月?」她輕喃,耗盡生命最後一股孱弱的力氣。
鮮血伴隨著抽氣的聲音,淌出她的嘴角。
伸手,用最後一絲力氣,想碰觸眼前那像幻影一樣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軟弱的手臂。
「我……我死了嗎?」說著悲傷的話,她卻笑了。
凝視她淌血的嘴角。
障月的胸口窒息。
他,竟然不能呼吸。
「沒、沒關係……」她困難的說著,笑得燦然,笑得如此美麗。「死了也沒關係……因為、我終於……終於找到你了。」
鮮血再次從她柔嫩如花瓣的唇角,兇惡的湧出。
她卻滿足地、安詳地閉上眼睛,彷彿一點也未感覺到身體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