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鄭媛
絳兒不是尋常的小馬,牠是障月挑中的馬兒,一隻小小的馬兒能如此耐苦、如此負重,即便是萬物之靈的人,亦不能及。
絳兒在那天夜裡嚥了氣。
織雲守著牠,陪伴牠,一直到絳兒離開人世。
絳兒走得很安詳。
入夜,從王衛城內放射出來的火光,似乎在為牠祭悼。
「絳兒,來世妳必定要投胎為人,下輩子,我們要做姐妹。」她撫著絳兒漸漸冰涼的馬屍,喃喃念道。王衛城的火光十分敞亮,所以即使失去絳兒的陪伴,一個人待在山腰上的織雲也並不害怕。她陪伴著絳兒,直至黎明破曉。
絳兒的屍身已經僵直,織雲在附近找了一些枯柴,堆置在絳兒身上。
她知道,這些枯柴沒有辦法保護絳兒的屍身,不被山裡的野獸侵犯,可這是她能為絳兒做的唯一一點事了。
離開絳兒,獨自下山時,織雲已經十分疲累。
她的體力透支,每走一步,都十分艱辛……
可這些折磨,都不是她最憂心的。
索羅。
已近在眼前。
然而,下山後要如何進入索羅國的王衛城,才是現在她最擔心的問題。
進王衛城不久,他長髮梳理齊整,已換上一身銀絲黑袍。一切如常。回到索羅,回到他本來的位置,回復他的身份,回復他原本的成就與榮耀。「主子,一切已安排妥當。」侍者上前,恭敬執禮。
「備馬。」他吩咐。
「是。」侍者退下。
障月走出屋外,穿過迴廊,站在奢豪的樓欄邊,舉目眺看眼前一望無際、平整、華美的草坪。
這裡舉目可及之處,皆是屬於他的土地。
女奴一雙纖纖玉手掀開帷幕,在他面前跪下。「能予先生來了,已候在門外,主人要見他嗎?」女奴生得妖燒艷麗,蜜色的柔麗肌膚溫醉動人,是人世間難見的尤物。
他回身,淡淡瞥視女奴一眼。「叫他進來。」沉聲吩咐。
「是。」女奴膩聲答,然後退下。
片刻後,一名鬢髮半白的男子,掀開帷幕走到樓台前。
「能予,別來無恙否?」障月沉聲問。
男子見障月,身一聳,旋即俯身下跪——
障月扶住他。「能予,萬不可,萬不可。」他抬起能予。能予抬起凝肅的眼,恭聽。
障月朝他咧嘴。「回焚宮前,萬不可再如此,明白了嗎?」他慢聲言道。
那低淡輕淺的聲調,是囑咐,是交代,更是命令。
能予神情肅穆。
垂首,能予於這帷帳之外,方寸樓台,用一種極其低沉、極其內斂的聲調,沉著嗓子,道出最後一次表態——
「臣,謹遵上旨。」
第十章
下山,不比上山容易。走這條山路進入索羅,注定要吃苦。織雲本來以為,失去絳兒,她恐怕永遠也走不下山了。
她確實無法下山,因為不久後她就昏倒在山腳邊沿,是一對住在山腳下的獵戶夫婦救了她。
她醒來時,一名相貌姣美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床畔憂心仲仲地凝視她。
「姑娘,妳終於醒了!」婦人轉憂為笑。
「我、我在哪裡?」織雲掙扎著坐起來,這才發現她頭上的麻帽,已經被除下。
「在我與我丈夫的小屋裡。」婦人道:「姑娘,妳身子還弱著呢!妳先別起來,快些躺下說話吧!」
織雲未違逆婦人的好意,又躺下說話。「請問大娘,我怎麼會在您的家裡?」
「我們是鐵圍山下的獵戶,我正要上山拾點柴火,見妳暈倒在山道上,就把妳扛下山了。」
「原來是您救了我!」織雲有些激動。
「沒什麼,我只是路過,見妳暈倒在山徑旁,把妳帶回家而已。」
「謝謝您,大娘!」織雲由衷感激。
婦人笑了笑,然後問她:「姑娘,您怎麼會暈倒在鐵圍山上呢?您從哪兒來的?要往哪兒去?」
「我……」織雲垂下眼,欲言又止。
「怎麼,不方便告訴大娘嗎?」
「不,我是從織雲城來的,我越過鐵圍山,想進入索羅國尋人,可現下也不知道此處,還離索羅國邊界有多遠……」
「這裡已經是索羅了,妳不知道嗎?」婦人道。
織雲倏地凝大眸子。「您說什麼?這裡是索羅國?」
「是啊!越過鐵圍山,已是索羅國,這鐵圍山便是索羅的屏障,看來妳真是完全不知情。不過妳是外地來的,難怪不清楚。」
「那麼、那麼我在鐵圍山上,看到那座冒著紅焰的黑色堡壘——」
「那是王衛城。」大娘道:「妳想進王衛城?」
織雲堅定地點頭:「是,我想進王衛城。」
她聽得很清楚,向禹親口說,民夫已送進索羅國王衛城。
「原來如此。」婦人笑:「正巧,我與丈夫明日就要進王衛城,不如,妳同我們一道進城吧!」
織雲喜出望外,她沒想到,下山後一切能如此順利。
「真能如此,那要先謝謝大娘了。」她滿臉感激。
「別謝了,對了,我還不知道妳叫什麼名字呢!」
「我,」織雲頓了頓。「我叫小雲,大娘喚我雲兒就行了。」她撒了謊。
婦人雖然善良,可織雲城的織雲女,名聲太大,隱姓埋名,對彼此都有好處。
「好,雲兒。」美貌婦人慈聲道:「今日妳就暫且在我家住下,好好歇息,明日我與丈夫,就一同帶妳進王衛城。這樣可好?」
「雲兒很感謝您,大娘。」
婦人微笑點頭。「那麼,我不打擾妳了,妳身子弱,就再睡會兒覺,晚些我再給妳端點吃的進屋。」話畢,這才轉身離開。
織雲吁口氣,沒想到能如此順利,自己終於進索羅國了。
「障月,等我,我就要來找你了。」從懷中掏出紅玉,她將玉石緊緊握在掌中,如發誓一般,對自己喃喃自語。
夜裡,婦人在屋外等到她丈夫回來。
「那女孩兒還好嗎?」獵戶問妻子。他的聲音很沙啞,聽起來十分刺耳。
「很好,吃了些飯菜,正歇著呢,精神還不錯。」婦人回丈夫,並接過丈夫脫下的皮衣。
「得養好身子,明日才有精神進城。」獵戶又說。
「是。」婦人問:「事情都辦妥了吧?」
「是呀,」獵戶笑:「談妥了,待咱們一進王衛城,就把人送進奴院。」話鋒一轉,他壓低聲道。
婦人美麗的容貌,浮現狡膾的笑容。「你跟對方談了多少價錢?」
「切,要見了人才知道哩!」
「嗯,我瞧那女孩兒一身細皮白肉的,又生得花容月貌,賣價必定不會低。」
婦人笑得猙獰而且貪婪。
獵戶嘿嘿兩聲,露出淫笑。
「這是門生意,我可警告你,別打她主意!」婦人收起笑臉,警告她丈夫。
「知道!明日得把人騙進城,我不會幹瞎事兒的!」獵戶道。
「知道就好!」婦人冷著臉,轉身朝屋子走。
獵戶瞪著他妻子的背影,撇起嘴,不痛快地哼了一聲。
站在窗邊偷偷覦望的織雲,手一鬆,掌中的水杯險些摔落在地上。
還好,她及時回神握緊了水杯。
見婦人往屋內走,她回過神急忙奔回房間,將杯子放在桌上,然後上床鑽進被窩,假裝熟睡。婦人掀開簾子,探了兩眼。見女孩兒睡得熟,她撇嘴笑笑,這才放下心,往自個兒的屋裡去。織雲蜷在被子裡,半天不敢動。
直到屋外頭門被打開,顯然是獵戶進屋了,他沉重的腳步聲,在織雲房前忽然停住。織雲的心揪緊,她用力搗住嘴,告訴自己絕不能發出聲音,讓這對面善心惡的夫婦看破她已知情。
終於,那腳步聲繼續往屋內走,最後消失在屋後頭。
直到屋前燈火滅了,織雲才從床上坐起來。
她悄聲下床,趁著月色,在房內找到她的麻帽。
套上麻帽,她躡足走出小房,來到屋前。
這裡一片漆黑。
輕輕拉開門,她終於踏出屋外,所幸王衛城明亮的天色,指引著她的方向。
還來不及喘氣,她便沒命地朝王衛城的方向,狂奔過去……
障月當然不叫障月。這是他的號。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號?說起來,這是一個太長的故事。
「能予先生離開前,留下國策十卷,您要閱覽嗎?」侍從躬身問。
「收起來。」他淡聲吩咐。
凝望王衛城南,那片焰紅色的天空,他總在想,什麼時候,這把天火能燃盡,能把大地燒成灰炭?
那時候會來嗎?
很難。
那麼,這仇恨,還要延續多久。
「須嚴存於金匣,或者封存於密室?」侍從再啟請。
「擱在書架上。」他瞇眼,琢磨著什麼。「隨便擱著,我隨手即能取閱。」
侍從抬目,看了主子一眼,那眼色恭謹如常,只有些許遲疑。「是。」他應道,終究,未疑上意。
「你覺得奇怪,是嗎?」他問,淺笑。
侍從愣住。「主子……」欲言又止。不,他不疑上意,從來不會。因為主上的決定,從來沒有半分差池,有的只是他自身的無知,而導致的猜疑。
「我不見得不會犯錯。」障月卻道,回眸看一眼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