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黑潔明
這句話充滿了欽羨。
佟秋然瞧著那小了她快十歲的女孩,嘴角一扯,開口戳破她的夢幻泡泡。
「他接送我只是順便。」
「每天都順便?」女孩賊笑,眼裡滿是曖昧。
「沒錯,每天都順便。」她一臉正經,眼也不眨的說。
瞧她那模樣,女孩不甘心,擰眉再問:「什麼事可以天天那麼順便?」
天曉得。
最好她能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事,可以那麼順便。
她站起身,抓著包包,朝那愛管閒事的女孩,甜甜一笑,回道。「私事。」丟下這兩個字,她轉身就走。她知道這個回答有點狠,但總不可能要她承認,他也許對她有意思,擔心她被那人騷擾,所以才不厭其煩接送的過程;總不可能要她承認,她已經開始習慣,甚至喜歡和他針鋒相對的早晨;總不可能要她承認,她放棄加班,只是想……
走出一樓的自動玻璃門,她看著那個站在冬日夕陽中,斜倚在車門旁,等待她的男人;一顆心,因見到他而輕顫。
只是想……有多一點的時間……和這個男人……
這若是事實,那該有多可怕。
但這不是,絕對不是。
她並沒有因為他俊逸的容貌、健美的體格,還有英雄救美、每日接送的行徑,而耽溺陷落、迷醉失神。
她不談戀愛,也不想去愛。
更何況,他是個病人,心理有病的人。
她需要躲藏和保護,他則需要同伴和與人相處。
她只是心懷感恩,提供陪伴,和些許的憐惜。她告訴自己,然後走向他。縱使如此,當他因她的出現而站直身,甚至微揚起酷臉的淺笑時,她卻無法遏止心頭驀然上湧的麻暖。要小心。
她抗拒著回以微笑的衝動,再三告誡自己。
別沉迷……
他的眼,是暗金色的,黑中帶金。她之前從來沒注意過,直到這一夜。夜裡,她被惡夢驚醒。
醒來,夢中情境已不復記憶,但心仍悸,汗水淋漓。她口乾舌燥的起身下床,到廚房倒水喝,卻在黑暗中,聽見露台外傳來低低的啜泣。
他在哭。
蹲在露台邊牆上,看著下面的街道抽噎哭泣。有那麼一秒,她以為仍在怪誕的夢裡,她不由自主的屏住氣息,瞪著那怪異的景象。那個男人,沒穿上衣,只穿著褲子,打著赤腳,用一種很奇怪的方式蹲在那上面。
冷風襲來,讓她打了個冷顫,驚醒她的恍惚。
她閉上眼,再張開,他還在那裡。
老天……
她還以為他已經打消想死的念頭。
可看這情況,顯然沒有,非但沒有,還變嚴重了。
他的狀況不太對,和上次的感覺不太一樣。
那時,她看得出來,他還在考慮;那次,他情緒沒有那麼激動,也沒哭得像這般淚流滿襟。
她在他開始走動的那一秒,嚇得心跳差點暫停,然後突然領悟,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在三十樓的牆上還保持絕對的平衡,就算一心想死的人也不行。
他在夢遊。
因為在夢遊,所以才一點也不怕,才能在那上頭來回移動。該死,他隨時可能會掉下去!害怕驚擾到他,她盡量無聲上前,走到已被推開的玻璃門旁。夜風,帶來他的嗚咽。「在哪裡……在哪裡……?」
他哭著朝下方的城市街道探望,像在尋找什麼一般,嘴裡沙啞呢喃著:「在哪裡……在哪裡……?」
一開始,她以為他是在和她說話,以為他發現了她,但他沒回頭,只是看著前方,然後才發現他是在自言自語。
「不見了……不見了……為什麼不見了……」
找不到想要的東西,他停了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夜空,嘎啞的問著。
「為什麼……不見了?為什麼……」
月光照亮了他悲傷的臉,和蜿蜓而下的淚跡。
「還我……還我……還給我……」
他哀求著,那傷心絕望的模樣,教她為之動容,心口緊縮。
她本想將他先拉下牆,但又怕驚嚇到他,會讓他抗拒,反而讓他失足摔落。
「嘿…」她悄聲開口,輕問:「什麼不見了?」聽到她的聲音,他猛然回過頭來。他轉頭的動作是如此快速,她還以為他會因此掉下去。他瞪大了淚濕的眼,驚訝的看著她,像是見鬼了一般。「你在找什麼?」她朝他伸出手,柔聲問:「告訴我,我幫你找,好不好?」
他看著她,眼裡有著無比的渴望,「真的?」
「真的。」她點頭。「來。」
他看著她潔白的手,惶恐的、怯怯的,伸出了手,卻又停在半空,反而緊張的抬頭看著她。
眼前的男人,像個迷路的孩子,而不是高傲的、自信的帥哥。
這個男人,有很嚴重的精神問題。
她一直知道,卻不曉得情況有那麼糟。
他那膽小的樣子,讓她喉嚨緊縮,她露出微笑,鼓勵道:「沒關係,來。」顫抖著,他握住她的手,順從她的牽引,從邊牆上朝她跨了一步,
她鬆了口氣,開口再問:「這裡好冷,我們進屋裡,好不好?」
他點頭,沒有抗拒,看著她的模樣,好像她是黑暗裡,唯一的一盞明燈。她牽著他進屋,帶他回到他的床上,拿絲被將他包緊。天啊,他要凍壞了。她轉身,想回房去替他拿來電毯,他這裡沒有,但她有。每回月事來時,她都會特別怕冷,腰腹需要熱敷,那是她少數的奢侈品之一。
她快步回房,從行李箱中翻出電毯,一回身卻差點撞到他,才發現他竟無聲無息的跟在她身後,絲被則再一次的被他留在床上。
「該死,你嚇我一跳--」她撫著胸口,在看到他臉上的淚水時,才想到他還在夢遊的狀態。
該死,他該不會整晚都會這樣晃來晃去的吧?
她是不是該把他叫醒?
夢遊的人,可以叫醒嗎?
她猶豫著,考慮再三,不確定該如何做才是對的。
最後,還是決定讓他回床上睡到自然醒。
她牽著他,再次把他帶回房裡,讓他坐上床,替他重新包上被子。
「你到底在找什麼東西?」
她懊惱的開口問出這個問題時,並沒有想要得到答案。他在夢遊,應該是。可是他伸出了手,撫摸她的臉龐,發出嘎啞的聲音,回答了她的問題。「妳…」
豆大的淚,滾落他的眼眶,「我在找妳……」這傢伙搞什麼?
她毛骨悚然的瞪著他,幾乎想打掉他的手,大聲斥責他無聊的玩笑。
但眼前的男人,痛苦的輕撫她的臉,冰冷的大手輕顫著,嘎聲低語:「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的……我不是故意的……」
渴望與絕望,悲痛與歉疚,同時存在他的眼底。
他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
他是如此悲傷,她無法狠心撥開他溫柔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他哭著道歉,一直道歉。
然後,她發現,他還在夢裡,錯認她是那個必須道歉的對象。
不由自主的,她抬起手抹去他的淚。
「沒事了,你別哭了……別哭了……」她讓他躺下,悄聲安慰著他。
「只是夢……夢而已……」
順從的任她擺佈,乖乖的躺了下來,讓她為他蓋上小小的電毯。就是在這個時候,因為靠得太近,她看見他盈滿淚水的眼,是暗金色的,黑中帶金,裡面映著她模糊的表情。他側躺在床上淚流滿面的樣子,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彷彿過去她也曾看過他如此難過的哭泣,也曾想要抹去他臉上的淚水,希望他不再哭泣。
恍惚中,某些殘影,悄然滑過。
她看見他趴在地上,在她耳邊切切低語。
對不起……對不起……
透過他淚濕的金眼,她看見一個女人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
心,陡然一驚。
好似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就要破繭而出,她害怕的遮住了他淚濕的眼睛。
下一秒,她驚醒過來,幾乎要為自己的膽小嗤笑出聲。
她在想什麼?
是惡夜太深、太濃,才讓她的想像力,因他的低語,肆無忌憚的扭曲,才讓她為此感到驚懼,不是因為他哭泣的眼睛。
她強迫自己收回手,可在那一剎,心底還是有些微悸。但,也許是因為她遮住了他的視線,也許是她的安慰有了效果,當她收回手時,他已重新合上了眼,沉沉睡去。只是,盈盈的淚水仍殘留在他俊美的臉龐上,證明他走過暗夜的夢行。
在哪裡…在哪裡……?
他痛苦的表情,悲傷的喃語,在在牽引她的心。
不由自主的,她環抱著自己,抗拒著替他拭淚的衝動,他的聲音卻一再迥蕩在腦海裡。
不見了……為什麼……不見了?
這個人,遺失了他最寶貴的東西。
她懷疑那是什麼。
妳……我在找妳……
心,再顫。
看著床上那個英俊的男人,喉哽心悸。
不是她,他找的不是自己,但……在這迷茫的月色下,她多希望……多希望有人珍惜自己,一如他這般,即使在夢裡,也不忘記。
淚水,即使在他睡去時,依然滲出他的眼。她縮在他床畔,靜悄悄的看著,只覺心痛難忍。沒有關係,只是在夜裡。他已睡去,沒有人會知道的。渴望,在黑暗中,在腦海裡,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