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雷恩那
按理,易觀蓮確實該回禮,說幾句場面話,但她連請他們落坐的意思也沒有,只平靜道:「家父剛過世,易家堂現下不方便接待外客,歐陽公子若是對易家錦有興趣,欲談生意上之事,還是過些時候再說吧。」
「唉唉!世侄女,妳聽鍾叔叔說,這事其實是——」
「鍾老闆,還是讓我自個兒同觀蓮姑娘說。」歐陽鳳手略揮,一旁急著發話的鍾老闆立時止了聲。
易觀蓮的秀眉微乎其微一攏。「兩位請回吧。」能有什麼好說?
她話盡於此,轉身欲走,心想,他們愛留便留,她也不會讓家僕強行趕人,鬧得爹的靈堂亂哄哄。
「等等!」歐陽鳳一喊。
她沒看清楚對方是如何靠近的,只知眼前一閃,鐵銀色的人影已急衝至面前,二話不說,出手便想扯住她。「喂!」
「你幹什麼?」
「亂來啊你!」
幾個經過廊前的家僕見狀,忙奔來要護衛自家小姐免於狼爪,連鴻叔都把盆栽舉得高高的,打算擲過去了,千鈞一刻間,瞥到一條熟悉的修長身影飛快趕上前,他才止了丟盆栽的勢子。
這一方,易觀蓮下意識要避,身後竟多出一隻男性臂膀,倏地格開歐陽鳳的手,同時,她腰間也被來人的另一臂纏上,那人穩穩托住她。
後背貼住男人結實的胸膛,她心坪然,暗歎了聲,揚起眉睫果然覦見展煜那張清俊面龐。但那張臉此時英俊歸英俊,臉色卻明顯不豫,該有的溫煦全消散無蹤。
展煜抿作一線的薄唇磨出聲!
「這裡是易家堂,可不是閣下手中的『鳳吟閣』,歐陽公子請自重。」
易觀蓮聞言微瞠雙眸,視線隨即調向歐陽鳳,發現後者面色微變,極快又恢復,那雙偏邪氣的漂亮眼瞳刷過極淡恨意。
第六章情伏湧,紅淚霞暖百子蓮
易觀蓮白袖覆在腰身那條男性臂膀上,狀似借男人手臂穩住身子,其實袖底的五指很努力要拼開他的環摟。但,拼不開……唉。她微惱,心神再度轉回廳內對峙的兩男身上,見一雙漂亮過頭的鳳目正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她此時的姿態,瞧得她更惱,臉容加倍清冷。
歐陽鳳露出笑,慢條斯理地諷道:「煜少爺,閣下心血來潮,以往盯我歐陽家盯得不過癮,這大半年來竟盯得更緊,憑你江湖知交滿天下,要查什麼不都易如反掌?『鳳吟閣』是我閒來無聊時,小玩兩下的一門營生,你現下急著替我報出身份,讓觀蓮小姐對我心有忌憚,豈不是更不願與歐陽家交往了?」
展煜忍住不悅,面龐沈定,瞥了眼面色微青的鍾老闆一眼。鍾老闆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雙肩不由得縮了縮,露出僵笑。他不理會,雙目徐徐調回。「歐陽公子若是光明正大,不幹偷雞摸狗的勾當,又何必隱瞞身份?」
咦?橫在腰間的鐵臂鬆開了!易觀蓮才想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男人的寬背忽地擋在她身前,他擋得狀若無意,卻完全掩去那雙偏邪鳳目的窺看。驀然間,她又記起「鳳吟閣」那一夜,他擋在兩面假山間與人周旋,不讓誰瞧清她模樣,就為伍嬤嬤的請托——胸房一暖,她直盯著他的背。
此時,她看不到展煜和歐陽鳳的表情,只聽歐陽鳳輕佻地笑了聲。
「我光明正大上易家堂,就為了正大光明做件美事啊!」
「是啊是啊,煜少爺,歐陽公子今日前來,確實還有一件天大美事要跟我世侄女相談。你瞧他們倆男的俊、女的美,兩家家世也相當,世侄女都幾歲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事可不能再拖!」八成歐陽鳳又揮手,鍾老闆話陡頓。
廳內氣氛更沈三分。
「歐陽公子欲做的這件事已不必提,請回吧。」展煜沈聲道。
「的確不必提了。」輕佻笑音聽得出薄恨。「煜少爺三番四次擋路,這回竟又搶得先機,歐陽心有不甘,卻也莫可奈何,但來日方長,咱們總得繼續往下玩。」
「展某奉陪到底。」
歐陽鳳笑哼了聲,舉步走出內廳。
跨出開敞的廳門口時,他似是思及什麼,側目瞥向展煜,仍笑哼著。「沒了華家那兩位小姐,還有一位易家大小姐嗎?煜少爺,好好吃你碗裡的菜吧,要是再被旁人挾走,也怪不得誰。」語畢,他拂袖而去,鍾老闆則訥訥地丟下幾句場面話敷衍,便隨歐陽鳳離開。
「大夥兒都去忙吧。」展煜朝外淡淡吩咐了句,廊上廊下好幾個掄棍、持掃帚的家丁才紛紛放鬆,儼然把華家的煜少爺當作易家主子之一了。
易觀蓮對男人的「奪權」似乎沒什麼反應。
當展煜轉過身,就見她一臉怔仲,清眸攏著迷惑。
注視著她瘦得下巴都變尖的瓜子臉,秀容有些蒼白憔悴,他左胸像是被什麼猛地一螫,刺痛得很。易觀蓮不得不回過神,因為膚溫都被他看到發燙。「我…你……怎麼來了?」唉,問這哈話啊?她凝起臉,耳根卻紅了。
「自然是要過來。」答得理所當然,連眼皮也沒眨半下。
易觀蓮掀唇又合,似是一時間啞口,尋思了會兒才找到話。
「……適才,那位歐陽公子提到『正大光明的美事』,他今日上易家堂,其實主要是為了……為了……」
「為了向妳求親。然後,趕在易老爺百日內成婚。」他聲音聽起來有絲緊繃。
儘管已推敲出來,聽到展煜沈靜且斬釘截鐵地道出,她仍是輕顫了顫,震驚地瞪大雙眸。
厚實的大手拉她坐下,斟了杯溫茶放進她手裡,她怔怔地捧著茶杯。
「喝。」坐在她身畔的男人半命令道,而她真被弄懵了,竟頗乖順地舉杯就口,啜了好幾口溫茶,最後靜靜吁出胸中悶氣。
寧定下來,她抬眼看他,心一跳,發現他視線就在她臉上,眼神深邃若淵,瞧不見底,若有所思地湛著星點。她不爭氣地想閃避,然心中疑惑太多,不禁問:「歐陽鳳究竟什麼來歷?之前,關中一帶從未聽過歐陽家的名號,近半年卻突然傳開了,竟連『鳳吟閣』也是歐陽家底下的產業……聽你和歐陽鳳的對話,華家與歐陽家似乎曾交手過幾次,你像是擋了人家不少財路。」
展煜微微揚笑,目光依舊深幽,一會兒才道:「歐陽家的本業亦是棉商,西南棉業的霸盤在他們手中,跟關中棉業原是打不在一塊兒的。幾年前,歐陽鳳接手經營後,一改歐陽家長輩以往守成的作風,全力往外擴展。」
「華家那時受影響了嗎?」易觀蓮緊聲問。生意上的事,以前有易老爺以及底下幾位經驗豐富的心腹擔著,是後來易老爺身子狀況大落,近些年她才開始一心二用,邊教授織錦,邊在那些追隨易老爺多年的經商人才輔助下,管起整個家業,對幾年前商場上的腥風血雨所知不多。
展煜道:「『華冠關中』受名聲所累,一開始便被歐陽鳳瞧上眼,當時他在暗、華家在明,他一下手就是狠招,華家在華北和兩湖的一些生意被攪得大亂,成布價格大跌,著實忙亂了好一陣。」她的眸子瞠起,臉顯得更小,雪白的頰有點薄嫣了,該是太專注在現下所談的事上,認真得連呼息都略促急。許多事,他早該跟她談的,她卻躲他、避他,不給深談的機會,他也暫且由她,原想等她先將爹親的喪事辦妥,兩人再好好說開,沒想竟被歐陽鳳當中一攪,直接找上門,還打算要……
他面色微沈。想到歐陽鳳口中所謂「正大光明的美事」,雖說觀蓮不太可能應允,但對方有這樣的想法,也打算提出,他胸臆間便如梗著什麼,一股說不出的火氣直要竄出。
暗自深吸了口氣,他接著又道:「後來,關中童家崛起,幾要與華家並駕齊驅,童家勢力最後雖消散了,背後暗暗撐持的那股子勢力依舊存在,這事我之前也對妳提過。」略頓,見面前女子用力頷首,像個專心聽課的小生徒,他不知怎地左胸泛軟,有抹衝動想探手撫她消瘦的臉,最後仍忍將下來。
「要不是今年春妳被陳倉暗渡到『鳳吟閣』,有了這一條新線索可依循,恐怕到現下仍舊查不出當年童家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誰。」
「歐陽鳳!」易觀蓮頓時領悟,眨眨眼,兩頰的繡色更濃。「他、他這是纏上華家了,想蠶食鯨吞關中一帶的棉業,又想處在暗處好辦事,所以才藉著童家這個殼方便他行事!」
展煜目中閃過讚許之色,對她的讚許。
這個姑娘雖把泰半心思花在易家錦「師匠」該做的事情上頭,不諳生意場上的事,然天性聰穎,蕙質蘭心,一點便通。他看著她,看得好仔細,發覺心頭除了憐惜,還有極度歡愉。
「說到底,妳算是被我拖累了,華、易兩家近年交往愈漸親近,有人瞧在眼底,才會有『鳳吟閣』那件事發生。」他下顎略抽,憶及那夜她強忍驚懼卻又無意識流淚的模樣,倘若他未及尋到她、未及護她——頭一甩,某個念想愈來愈落實,在內心清晰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