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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雷恩那

    她秀眸怔怔然,彷彿欲言又止,薄身獨立在偏藍的霧氣中。

    展煜心頭微微繃緊,對她的憐惜不禁悄增。

    他想起義妹華靜眉,她和靜眉都是外表沈靜淡定的女子,不同的是,靜眉愛笑,一張菱唇總噙著彎彎的寧弧,眉眸慧黠溫馴。而她的靜則是一種沈鬱的氛圍,是孤傲、隱伏、忍而不發的,像是太習慣壓抑思緒,她不太笑,她偶爾的淡笑常帶飄忽,夢若飛絮,飛絮如夢,讓他總想把她納入護衛的範圍。若是笑眉在就好了,讓笑眉兒多跟她混在一塊兒,她肯定也抵擋不住笑眉天生熱情的脾性,再如何清淡如雪,遇到那顆充滿熱力的火球,也要被融作一灘水……

    不,是跟著燒沸滾燙啊……

    笑眉……

    腦中浮出一張豪爽可愛的笑臉,燦亮若星的大眼睛、飛揚不馴的細眉兒,那姑娘偏愛湖綠色衣裙,騎著她的琥珀大馬暢意飛馳……

    驀地,他背脊一凜,拉回神智。

    幽深的瞳心定下,他的眼再次映進那名清秀少言的女子,後者依舊靜靜佇立在原地,如一尊玉雕的塑像。

    他身子轉正,居高臨下注視她,未語先笑,上薄下厚的兩片唇瓣勾出淡弧。

    「有一件事妳說對了。」

    微仰臉龐,易觀蓮迷惑且被動地回望他。「什麼……」

    「我要的不是靜眉,一直是另一個。」她瞧出來也道出口,他索性就認了,不願否認。再者,被她看出心事,他竟有種尋到知心知己的欣然味,不壞不壞……「觀蓮,我會把她帶回來,她跟著銀毛虎霍希克出關外,都痛快玩過一年,也該是時候帶她回來了。」

    這陣淡藍霧何時會散?

    為何霧越來越濃,濃到她幾已瞧不清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

    抑或並非霧濃,而是她眸底覆霧了,所以看不清他、看不清他……

    纖細身軀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嘴角微翹。

    「快進屋內,別著涼了。」男人徐笑,幫她拉攏身上那件屬於他的外袍。

    易觀蓮目送他轉身走遠,清俊身形被霧氣漸漸抹淡,她癡癡抬手,抹掉眼裡已縊湧出來的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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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夏天,素有「華冠關中」的華家棉幸得外力之助,解決童氏家族明裡、暗裡所掀起的危機。這支強而有力的「外力」由一名銀髮的異族男子——銀毛虎霍希克所率領,在河西走廊以及綿延千里的高原大漠上,流傳著他傳奇般的事跡。然而,銀毛虎入了關中,竟對華二小姐一見鍾情,在結束一切麻煩事後,遂向華家討了人,美其名是領著華笑眉出關外、長見識,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最後笑眉兒仍點頭答應,願跟著他去。

    這一去,從去年夏到今年春末,快滿一年了。

    將近一年的日子,易觀蓮總要一遍又一遍猜想展煜的心思。

    她與他不算時常相見,但見著了,因為知他內心情事,她便著了魔,難以克制要去讀他的眉、他的目,讀他溫定神情後的淡郁,讀他每回勾揚嘴角時,笑意裡模糊的苦味。

    既然是苦,為何他當初不強留華笑眉?

    他默聲不語,把出不出關外的決定權交在華笑眉手裡,這算什麼?算什麼?就為表現他的氣度嗎?

    難道他不想佔有心愛女子?他千般萬般好,倘若肯表態、肯大方下手,華笑眉哪裡捨得下他!而她……她也好想佔有他啊!想得心都痛了,卻像個遙遠、遙遠的夢……如果她也有他那樣的好,集所有吸引人的優點於一身,面對喜愛之人時,她定然放手一搏,無所顧忌的。

    馬車挽輛而行,秋霜輕覆的黃土地上滾出兩排輪印。

    「小姐,您瞧,又是歐陽家送來的拜帖,都連著好些天了,天天都來這麼一帖,也不知煩嗎?」車內,易家大丫鬟紫兒膝上攤著一迭帖子,是出門前鴻叔轉給她,要她幫忙小姐讀看。

    易觀蓮習慣性選在窗邊落坐,不怕風寒似的,她讓窗簾子整面束起,在發亮的天光下比較著手中幾塊小繡片,腦中想的是該如何置線、布圖、配色,才能把繡片上的圖紋織作巨幅的錦。

    以往有伍嬤嬤跟著,多少會叨念她幾句,要她好歹休息片刻,別這麼折磨自個兒腦子,但老嬤嬤年紀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易觀蓮哪裡捨得她再操勞?還好伍嬤嬤薑是老的辣,早早訓練好接替人手,如今易觀蓮出門,身邊就跟著機靈又忠心的紫兒丫頭。

    「小姐啊,您不是說今兒個是出來走走逛逛、透個氣兒的,怎麼還忙?」紫兒哀叫。「小姐非動腦子不可的話,乾脆想想這位不知打哪兒竄出來的歐陽大爺,咱們該怎麼對付啊?」

    易觀蓮臉容未抬,只道:「不見。」巨幅的織錦,那織機也得改大才行,單人操作怕是不易,但若由一人理線,另一人來織呢——思緒仍馬不停蹄地轉著。

    紫兒抓抓嫩耳大歎。「這個人來路不明,小姐自然是不見。自春天時候,鬧出小姐被下蒙汗藥的意外,面生的人咱們就一概不理應了,只是這位姓歐陽的也太不上道,都推了他好幾回,他還真送帖子送上癮了。」稍頓,黑亮眼珠滴溜溜一轉。

    「——小姐,這事不太尋常呀!煜少爺曾吩咐過,感覺不對勁兒就得知會他一聲,您瞧,要不要跟他說說?」

    提到懸在心尖的男人,易觀蓮秀顏兀自輕垂,眸光悄湛,淡聲道:「展煜出關外近兩個月了,他人在關外,有什麼好同他說?」又該如何跟他說?

    「紫兒聽來易家堂學織錦的大娘們說,煜少爺回關中都三天嘍!」他回來了!那麼……那麼……是把姑娘帶回來了……

    易觀蓮呼息一緊,體內熱氣皆往胸房沖湧似的,心音坪亂。

    她暗嚥了咽,試著將堵喉的無形硬塊吞落,片刻才狀若隨意道:「原來他已把華二小姐帶回關中了嗎?華家如今一家團聚,有華笑眉在,那個家肯定熱熱鬧鬧,那很好,對誰都好——」

    「小姐,才沒呢!大娘們說,煜少爺獨自出關外,結果還是獨自一個回來,那位笑眉小姐聽說就留在關外沒打算走,她要嫁給一隻白毛虎……呃,不是,是那個銀毛虎啦!」

    轟!

    巨聲驚爆,轟隆隆乍響,在耳畔、在腦子裡、心裡,震得易觀蓮手上、膝上的繡片散落一地。

    我要的不是靜眉,一直是另一個……

    怎麼會?怎麼會?!他去接她了呀!出關外之前,展煜不僅將自家棉田、織廠和倉庫的事安排過,盡數托給新婚的華靜眉和駱斌,更把她易家也納入安排的範疇內。她遭人下蒙汗藥,偷渡至「鳳吟閣」之事,儘管他對官府以不著痕跡的手段施壓過,查到最後也僅逮到當日將她送至「鳳吟閣」的那兩個漢子。

    事情仍持續追查,他有他自己的門路,她不曾過問。

    後來他走了這趟關外,人不在關中,華家那邊對她的聯繫竟更頻繁了,甚至那位冷面新姑爺駱斌也藉故晃過來兩回,而華靜眉走得更勤,兩家底下工作的棉農和織娘們往來更密切,就連兩家的護院們也混在一塊兒互通有無,相互支持。

    她這個易家主子當得似乎有些有名無實,旁人愛來串連一氣,她也全由著人家,怕是將來底下人造反,她也隨意了。說來說去,唯一能說嘴的真只有她的「師匠」身份,一旦上了易家堂,坐在織機前,個個都得聽她的。而他說,有人對她下手,極可能就為她易家錦「師匠」的身份。

    他是安置好一切才啟程的,她內心萬般落寞卻也為他祝福,望君得償所願。

    ……我會把她帶回來……也該是時候帶她回來了……

    結果,姑娘沒隨他走。姑娘要嫁人了?華笑眉要嫁人了!

    「唔……」好痛!

    「哇啊啊!小姐,您怎麼啦?哪兒不舒服?胸、胸口嗎?」紫兒見主子臉色雪白,眉心緊皺,握成拳的一手還壓在左胸脯上,嚇得她忙靠過去扶持,成迭的帖子跟繡片一樣全嘩啦啦地散了滿地。

    「沒、沒事……」閉上眸,深深呼息、吐氣,易觀蓮終於穩下神色,忍過那股突如其來的刺疼。因何心痛,倒也非全然莫名,她隱約是知曉的。

    情是苦,多情更苦,瞧來,那男人跟她走上同一條路了。

    「小姐,抹些藥露好嗎?紫兒有百寶藥袋,比伍嬤嬤準備得還周全,不怕。」

    翻翻翻,小手猛往斜繫在身的錦袋裡翻。

    「真的沒事,紫兒別忙,沒事的……」寧神,她按了按大丫鬟忙碌的手,雪臉甚至淡淡露笑。

    「小姐啊!」唉唉,天不驚、地不驚,最怕頑固小姐不聽話。

    易觀蓮恍若未聞丫發的叫喚似的,幽眸瞥向窗外棉田景致,很低柔並且絕對頑固地說:「讓馬車停了吧,我想下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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