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心寵
他立在一輛馬車旁,整裝待發,但他遲遲不肯離去,目光凝望著宮闈深處,不知在看什麼……
彷彿有心電感應,他猛地回過頭來,發現她的存在。
雙眸深處,似有千言萬語,卻堵在心口,如同決堤之前的壩,有一種暗藏洶湧的感覺。
「你要去哪兒?」懷烙步下台階,感覺自己步子在顫,身子也在顫。
「你皇阿瑪讓我離京,難道我還敢留下?」葉之江望著她,目光忽然變得冷淡,好像方纔那一瞬間的激動都是假的,是幻覺,連語氣也歸於平靜。
懷烙忽然感覺一陣心涼——剛才,在奔跑之間,她還有過荒唐的念頭,假如、假如他要自己要他一起走,她會考慮答應……
可現在,看著形同陌生人的他,這念頭倏地鑽回心底,像被扼殺的秧苗。
「我離開後,你可不可以念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替我做一件事?」他忽然又道。
「什麼?」懷烙忙答。
「將我大嫂和小柱子的屍體領出來,火化了,撒到荒郊——我知道,他們不想待在你們大清的皇宮裡。」
這句話,就像刀子一筆一劃割在她心坎上,強忍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了的氾濫,滴滴往下落。
「對不起……」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寬慰他的話,再說也是多餘,有假慈悲的嫌疑。
「你不願救他們,我可以理解。」他卻冷冷地答。
「我不願意?」懷烙忍不住辯駁:「難道,你以為我希望他們死?」
他沉默,似乎代表著肯定的答案。
「在你心中,我是這樣冷血的人嗎?」她胸中一陣激憤,被冤枉的滋味竟是這樣難受。
「我只知道,你可以救我,卻沒有救他們。」葉之江咬了咬唇,「我大嫂或許罪該致死,可小柱子呢?我不相信,連我都能放過,你皇阿瑪會不願放過一個孩子。」
可惜,事實就是如此,她的皇阿瑪就是利用這個孩子的死,來斬斷他們之間可憐的一點點感情……
懷烙再替自己解釋,然而她發現,在事實面前,任何解釋都無法讓人信服。
這一刻,她百口莫辯。
「葉公子,天色不早了,啟程吧。」一旁的侍衛催促道。
與其說是侍衛,不如說是押送他到荒蠻之地的差役,這一別,或許今生無緣一見。
她要告訴他,身體裡已經有了他的骨肉嗎?
來此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可這剎那,她忽然決定隱瞞,有什麼可說的呢?多一份牽掛,就多一份傷痛。
將來,她會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早已死去……
「一路珍重。」轉過身去,道出最後訣別的話語,懷烙失魂落魄的沿著原路往回走。
她不知道,此刻葉之江正凝望著她的背影,遲遲沒有踏上馬車。
方纔,他早該走了,可他就是因為心存不捨,所以停車遠眺宮景,彷彿在對她默默告別。
她的出現,令他大大驚喜,可心中只能強忍,克制歡顏。
她誤會了,其實他從來沒有怪過她、怨過她,他也明白,大嫂和小柱子的死,不是她能掌控的。
他早就預料到雍正會出狠招阻止他們之間的感情,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狠……
但他又能怎樣呢?
注定身份懸殊的兩個人,一開始的結緣就是錯誤,何必一錯再錯?
就這樣分手吧……讓她誤以為自己恨她,這樣,才能讓她忘記他。
堂堂格格,金枝玉葉,何必跟隨他這個帶罪之人四海漂泊。
分手,是最太平的結局。
第8章(2)
***
車輪一晃,將她驚醒。
方纔,懷烙又做夢了。夢見與他訣別的那日,彷彿,還能看見那落日的餘輝,還能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傷心。
懷胎五月,她忽然做出一個決定,遠離京城,到承德生子。
宮中本是是非之地,自葉之江離京後,更是流言蜚語四起,她不想面對紛擾,只希望遠離喧囂,到安靜的地方,給她的孩子一個安靜的環境好出世。
「格格,你又哭了……」碧喜遞來絹帕,「又夢見什麼了?」
她一驚,連忙抹了抹雙頰——果然,還是濕濕的,兩行清淚淚痕猶在。
每一次夢見他,都會這麼不知不覺地流淚,直到天明,才發現枕邊一片濡濕。
「格格,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多想了。目前最要緊的,是生下小貝勒。」碧喜勸道。
她懂,所以極力保重身體,每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一直吃到吐……
可懷有這樣的心境,生下的孩子會快樂嗎?
打開車窗,望著一幕搖晃的野景,天漸漸黑了,有雨絲飄到她的臉上。
「反清復明、反清復明……」她忽然喃喃道:「大明真的很好嗎?」
「亡國臣子,總會念舊吧?」碧喜小聲答。
「對了,碧喜,我記得,你姓佟?是漢人?」
「哦,漢人抬旗的——祖上是漢人,如今算旗人了。」碧喜連忙道。
「你有聽過家裡人議論前明嗎?」
「奴婢家裡人到不敢,但奴婢小時候看過那本書……」她支吾地透露。
「哪本?」
「《霍氏遊記》。」
「是嗎?」懷烙挺直身子。「那上邊,寫了大明什麼?」
「別的不太記得了,跟咱們大清也沒什麼兩樣,倒是有一件——那傳教士說,到了中土,驚奇的發現街上沒有一個乞丐,原來,鰥寡孤獨者都住在一個官府特設的大院子裡,自己養雞織布,豐衣足食。」
「是嗎?」在她的印象中,前明一向滄桑凋零,饑民四起。「可我們大清也沒有乞丐啊!」
「沒有嗎?」碧喜幾乎笑出聲來,「格格您那能見著啊!」
「你忘了,上次咱們從京城到中州,那一路上,千里迢迢的,沒發現乞丐啊。」
「給您算命的那個,不是嗎?」
「那道長?不算吧。」
「格格,您是沒瞧見,」碧喜歎道,「事到如今,奴婢也不瞞您了——上次從京城到中州,一路上都安排好的。」
「什麼!?」懷烙大驚,「不可能!我們私自出京……」
「格格,是我給宮裡通的風,奴婢不敢擅自帶您亂闖,怕掉了腦袋。」碧喜終於承認。
「我一直以為是葉夫人……」
「葉夫人大概也以為是自己的功勞吧。」碧喜澀笑。
「這麼說,我皇阿瑪早就知道了?一路上派人安排了我們的行程?」
「對啊,所以一路上無驚無險的。格格您看到的,都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清形。」
天……她的皇阿瑪,原來如此老謀深算、深藏不露,把所有人都耍了。
「皇阿瑪為什麼要由著我出宮?」當初,不是他派之江到中州去的嗎?
「為了你們小兩口的感情啊,皇上說,額駙……不,葉公子對你似乎還不太上心,死也要製造獨處的機會,他料定額駙外派後,你會跟去的。」
到了民間,天高皇帝地遠,兩人的身份束縛才會被打破,成為真正的夫妻。
「可惜皇上那會兒不知道葉公子的身份,否則也不會這樣暗中幫你們。」碧喜再次歎息。
呵,人算不如天算,再怎麼撮合,到頭來,不過一段令人傷感的孽緣。
暮色深了,雨似乎更大了,打在臉上,不再似方纔的飄拂輕盈,有些沉重的微疼。
「格格,前面有間古廟,咱們去那兒歇一會兒吧。」碧喜道。
「格格,還是再趕趕路,到了前面的驛站在歇吧!」車外的侍衛道。
「這雨變大了,格格還沒用晚膳呢,這一路顛簸,你吃得消,格格肚子裡的小貝勒可吃不消!」碧喜反駁。
「你們這麼多人,難道是廢物?」碧喜衝著那侍衛眉一挑。
「好了,別吵了,」懷烙發話,「我的確有些累,離驛站還遠,不如先歇一歇,弄些熟食吃了再上路吧。」
侍衛不敢再多言,只得由碧喜攙扶格格下車,撐起傘,緩緩步入那廟中。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偏讓那侍衛說中了。
荒郊野外,果然遇上不測風雲。
那廟中,無和尚,無道士,卻有一群流匪,一等懷烙步入廟門,便撒網將她與隨從團團圍住,成為甕中之鱉。
火光映著臉頰,懷烙只覺得一股熾熱撲襲而來。
她定睛,發現自己被縛在柱上,四週一群兇惡面孔,帶著猙獰詭笑。
「哎喲,小臉蛋兒生的不錯,可惜是個孕婦。」為首的流匪道:「不然今晚大爺有人暖被窩了。」
「聽說還是個格格?」一旁的手下提醒道。
「難不成是狗皇帝的女兒?」
「不不不……」被縛在另一根柱上的碧喜仍不忘在危機罐頭護主,「諸位大爺,你們搞錯了,我們只是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也叫格格?也有這麼打排場?」
「真的,滿人裡但凡有點家底的小姐,都叫格格——絕對不是什麼公主。」碧喜連連解釋。
「再怎麼說,也是滿人。」為首的流匪堅持道:「滿人就得給我下油鍋炸了!」
說話間,已經架起一口鍋,烈火圍攻下,騰騰白氣自鍋邊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