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杜默雨
「紫檀、白檀、黃檀、降真香、茉莉?」她輕歎道:「怎有人完全不調香,好壞摻雜,就這樣混著抹了?」
「還有沒藥。」穆勻瓏還聞出一味少見的香氛,他也搖頭道:「單方香味太重,各搶風采,反覺得刺鼻了。」
「哈啾!紅毛女有狐臭吧?」那香味實在太過強烈,即使村民不解香的成分,也聞得噴嚏連連。「簡直比妓院的娘兒們還嗆!哈啾!」
「讓讓!快讓讓啊!」
走在前頭的隨從忙著驅趕轎子旁邊的閒人,接著出來的是一個中年錦衣男人,才出了門檻,又趕緊轉身,跟裡頭的人哈腰鞠躬。
「包山海?」郁相思嚇一跳,本能地退後一步,躲在穆勻瓏身後。
她並不是怕包山海,而是不想節外生枝。
穆勻瓏握住她的手,雙眼盯緊包山海所曲意奉承的西國男人。
「哇!」群眾們睜大眼睛,看著大門陸續走出來的「紅毛人」。
只見男人身材高大,姑娘也不遑多讓,硬是比週遭百姓高了一個頭;當然,他們也是眼睛鼻子嘴巴手腳俱全,但那長相就是截然不同,膚色白皙,鼻子又挺又尖,眼眶往裡凹,讓一雙眼珠子看起來特別地深。
他們下穿長袍,而是穿著剪裁利落的寬袖高領白色上衣,胸前釘有金色鈕扣,外罩綴有寶石的絲絨短外衣,下面是黑色長褲,腳上穿的也是有鈕扣的皮靴;兩男一女皆是大同小異的服飾,顯然那紅毛女是男妝打扮,但她又穿得格外貼身,玲瓏身段曲線畢露;她沒穿悶熱的外衣,而是捲起白上衣的兩隻袖子,露出半截雪臂,捲曲如波浪的頭髮披垂肩上,絲毫不介意讓人看出她是個姑娘家。
不像兩個男人臉色緊繃,她好奇地四處張望,好像想將這裡的一屋一瓦瞧個清楚,一瞧見門外人山人海,立即眉開眼笑,拿嘴往自己掌心用力啵了一聲,再揮手出去,往眾人送出飛吻。
「哇呵!」村民大呼小叫,笑嘻嘻地道:「管她什麼顏色的毛,女人騷起來都是一樣的啊。」
「不怎麼紅啊,她頭髮算是褐中帶紅吧?」
「嘿嘿,說不定她下面是紅色的……嗚啊,別打我啊,小孩子在這裡我知道啦,好痛!不要踹我屁股啊!」
「前頭八字鬍子男人好威嚴,可你瞧他手背上毛茸茸的,怎麼那麼多毛啊?要是長在我頭上就好了。」
就在幾百隻眼睛的注目下,包山海和二男一女西國人上了轎子,還有十來個隨從同行,浩浩蕩蕩往白芷鎮上而去。
「快跟去看喔!」還沒看夠的百姓又爭先恐後的跟在轎子後面。
還有要忙農事的、照顧小孩的、燒飯的,沒空跟著看熱鬧,依然意猶未盡,三三兩兩結伴回去,不住地討論剛才所見到的紅毛人。
郁相思也算是開了眼界,笑道:「你一定看過紅毛人了?」
「嗯。廣義來說,應該是西國人,他們都是從西方來的,就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穆勻瓏說著,驀地在散去的人群中看到一個呆立的書生,登時心中雪亮。「我知道他們來做什麼了。」
郁相思大概也猜得到。既然來百草莊,八九不離十就是買藥草,然而包山海的出現令她感到不安。
「潘武,你請那邊正往大門裡頭瞧的書生過來。」穆勻瓏又道。
那書生見有人找他,神色驚疑不定,先是往這邊瞄了瞄,遲疑片刻,還是整整衣裳,擺出大無畏的臉孔,邁著大步走過來。
「趙鼎善,你查香料價格查得怎樣了?」穆勻瓏微笑問道。
「嚇!」被喊出了名字,趙鼎善大驚失色,隨即抬頭挺胸,神情凜然道:「哼,你想脅迫我?還是要給我好處?聽著了,本官可是奉旨查價,絕不受你們這些奸商威脅利誘。」
「五品中都府御史趙鼎善,你當真不識得朕?」
「嚇!」官品名都被念出來了,趙鼎善警戒地退後一步。
眼前的年輕男子溫文俊朗,乍看之下像是讀書人,可兩三句言談之間,便生出一股天生的威儀;這年頭奸商都這麼有模有樣嗎?
咦?怎麼瞧著有些眼熟?而且聲音也挺熟的,每天早上都會聽見的。唉,他都出來快一個月了,實在有些懷念這個憂國憂民的沉穩聲音。
等等!他自稱什麼?
「皇……皇……皇……」趙鼎姜口頓時瞠目結舌。
「出門在外,稱呼一聲爺即可。」潘武用力撐住他欲下跪的身體。
「我的大爺爺啊!」趙鼎善還是不呼不快,再用力揉揉眼睛,沒錯!的確是以往遙遙相見的皇上,他宮品低,這輩子還沒如此靠近皇上呀。
好感動!幸好他沒偷懶,也沒壞了朝廷威信,他可是很認真奉旨辦事的……呃,皇上似乎還在等他回話耶。
「回皇……回大爺,臣……小的先到海州港口查香料買賣,一開始亮出朝廷欽差身份,他們規規矩矩接待,卻是報給小的假價格,遠比市價低了許多。後來小的學聰明了,假裝離開海州,實則留下,暗自查訪幾個香料商的倉庫,發現囤積居奇的情況十分嚴重,然後又發現商人包山海和蠻夷勾結,便一路隨他們來到白芷鎮。」
「你做得很好。」穆勻瓏翻看他所呈上的冊子,細看上頭所記載的數字,眉頭不覺皺起。「果然是有壟斷情事……咦?你這寫的是什麼?」
「回大爺,正是那三個夷國人的名字。」趙鼎善指向他的冊子,認真地解說道:「留八字鬍子的是頭子,叫狒拿掇;另一個黑毛的是羝亞苟,兩人是主僕關係;女的叫夷殺北喇,是狒拿掇的女兒。」
「你怎地給他們取這種蠻夷名字?」穆勻瓏沉住氣問道。
「小的聽到包山海這麼念名字,就是這個音節,而且他們說來自夷西旁國,小的自是為他們取夷名。」
伊西邦國。穆勻瓏心生警惕,年初才聽說有該國商人來到京城探商機,沒想到才過半年,他們已經探進了內陸白芷鎮。商人精打細算,以金錢和商品開疆闢土,絕不能以蠻夷等閒視之。
平定滋擾數年的東琉國海盜後,他休養生息,戮力國內政事,除了造海船充實海防外,竟是忽略了外頭已然崛起的西國勢力。「潘武,投帖。我要見元老爺子。」
「請問爺,用的名義是……」
「就說我是京城來的香料商。」
穆勻瓏踱到圍牆邊,回頭望向種滿白芷的山坡,再從懷裡口袋拿出香袋,閉起眼睛嗅聞著,然後睜眼,仍是凝望一山青綠的香芷叢。
郁相思聞到了橘香味;心情既喜且憂;歡喜的是他總是橘香不離身,憂愁的,他又皺眉了。
她不說話,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以她和她的橘香,陪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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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莊內,雖然門窗大開,還有僕役拿著大蒲扇,來回走動揚風,但濃厚的西國混香還是蓋過了原有的青草藥味。
「我不是生意人。」元歸苦著一張老臉。「我只是種藥車、賣藥草的,藥商來,價格合理,我就賣,可若要更多香芷,我也變不出來。」
「請元老爺不要誤會。」穆勻瓏道:「我久仰百草山的香芷,正好路過,便登門拜訪,正巧見到西國人;心生好奇便問起他們了。」
「嚇!我還以為又來跟我買香芷呢。」元歸抹了抹汗。
「元老爺,我哥哥是郁相甘。」郁相思坐在穆勻瓏旁邊,見老人家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忙找了話題緩和氣氛。「他每年都來這裡跟您買白芷、藿香,不知道元老爺認識我哥哥嗎?」
「啊!」元歸直往她瞧去。「你是郁李的女兒?」
「元老爺認識我爹?」
「他過世時,我還去上過香,你那時年紀小,大概不記得了。」
郁相思眼眶微濕;她不經意問聊起,萬萬沒想到元老爺認得爹。
「郁老頭這人啊……」元歸又是搖頭,又是點頭。「人直爽,重義氣,可就是固執得像條牛似的。你哥哥這兩年我沒見到他了,怎麼他來買香,不來找我呢?我還以為他已經不做香了。」
「應該是我哥哥不願打擾元老爺。」郁相思明白哥哥的個性。「再說,我們郁家已有五代相傳,不會放棄做香的。」
「你們父子一樣的脾氣啊!」元歸長聲一歎。「你們能夠撐下去很不簡單,多少人被包山海欺壓到走投無路。」
穆勻瓏很想補充,女兒也是一樣的脾氣,堅持,果敢,永不放棄。
「難道以元老爺這等大規模的種藥人家,也得任包山海擺佈?」這是他最大的疑問。「怎麼不自己賣呢?」
「試過。」元歸無奈地道:「賣得不順,也找不到可信任的管事,後來就放棄了。現在自己賣的,就只是一些零散的小商家。」
「也是包山海作怪?」
「應該是吧。」元歸苦笑道:「哪有請來的管事每個都會揩錢?走出去的貨也一定會被劫走?然後包山海就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