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衛小游
婁歡深深地看了麗正一眼。要史官不記史是太強人所難了,只希望這位名叫『麗正』的史官真能如她所承諾的,守住麒麟心中的秘密。
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承諾著。他是因此而放心的。
不能讓外人知曉,他是麒麟最大的弱點。
否則,他一心看照的帝王,要怎麼在人前自立,從而得到尊敬?
第6章
少年站在山領之巔,任山風吹拂著他的長髮與素衫。
山底下,是一座隱世幽谷,谷中有幾片田地與疏落的屋舍,儼然是隱士者所居之處。幾年前,他跟隨師父來到此地,棲身於此,暫時結束了流亡各國的日子。
師父年歲已高,恐怕無法再奔波各地傳揚雲麓的學統,有預感將在此地終老;而他恐怕也到了將離開師父身邊的時刻了。
師父說他做了個預知的夢,師父的夢,向來都是準確的。
他知道,六年來追隨師父學習的日子隨即將結束了。從今以後,他心中將守著一個偌大的秘密,不能對外人言。
出谷前,師父要他回答一個問題,在等他的答覆。
破國或是立國……雲麓門人這輩子都得面臨的抉擇……
他走下山巔,尋找師父的身影。師父在林間講學,身邊是幾名年齡不等的弟子。他不是師父唯一的弟子,不是最年長,也不是最年少的,只是因緣際會,追隨了師父……
見他到來,師父起身,揮退身邊的小徒弟們,瞭然於心地詢問:「徒兒,你心中有答案了?」
少年沉默以對,儘管已有答案,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是我雲麓門人,雲麓書院自古以來所傳授的,無非是破國之道。為師教給你的也不例外,何以你思處多日,仍然有著猶豫呢?」
雲麓門人所傳,乃是破國之道。出於對世襲制度的不信任,主張應由人民自主的政治思想,因此歷來被海內外諸國的統治階層視為邪說異端,放逐迫害。
即使是一個傳世久遠的國家,一旦遇上昏聵的庸君,百姓勢必水深火熱;但倘有明君出世,盛世指日可待。取決於帝王是否昏庸的世襲制,風險著實太大。少年思量許久才道:「破滅一個國家,並非難事,書院所傳之道,徒兒也都知曉,然而……」他下意識悟上額心……
「額頭還疼嗎?」
少年放開手,搖頭。「早已不疼了。」只是習慣性的動作,一直改不過來。但今後,不能再如此了吧。
「所以,不要緊了嗎?」師父又問:「曾被那樣不公平地對待,不很瞭解嗎?」
少年微怔,而後輕輕笑了。「我曾經怨恨過,只是……倘若我幾年後將遇到的,是一位賢明的君王呢?」遇上昏庸的國君,就不需要掙扎和猶豫。對雲麓門人來說,遇見明君,恐怕才是不幸的吧?「師父,我聽說這國家的君主頗為有為,雖然也做過一些荒謬的事,但還不至於到昏庸的地步。百姓們正在這樣一位國君的治理下,逐漸過著安居樂業的日子。」
師父看著她的眼神好慈藹。「那麼,你的決定是……」
民智未開的時代,就算想要還政於民,也不是每個老百姓都有能力為自己做主。這樣的人們,一旦失去國家的庇護,只會陷入可怕的動亂。
與其這樣,還不如選定一個可造的君王,好好地輔佐他……讓他成為一個有作為的帝王。當然,倘若君王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那麼,他將沒有別的選擇。
心中已有定見,少年的眼神轉為堅定。「我的決定是……」
「那麼,就決定……」正要做出某個裁示的皇朝宰相,突然被外頭突來的騷動打斷了公務。他抬起頭來——「陛下。」
「太傅不必多禮。」麒麟一身輕鎧裝扮,金棕長髮束在頭頂,腰間佩劍,英姿颯爽地走進天官府時,揮手示意群僚們不必多禮。
然而婁歡還是站了起來,以正規禮儀迎接帝王。
那張面具下的雙眸打量著麒麟,為她的出現莫名感到鬆了一口氣,但也不僅猜測起,這時間應該在校獵場中的麒麟,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秋獵已經結束了嗎?不知陛下特地來到天官府有何要事?」會是秋獵上又出了什麼意外嗎?他仔細地審視麒麟,想確定她沒有任何損傷。
麒麟太過熟悉婁歡那別有目的的冷靜神色。十二年來的相處,他們對彼此已是瞭若指掌,她也就大方任他打量,但不認為太傅能猜到她特地前來的原因。
儘管不喜歡狩獵,但身為帝王,每年秋收後,仍必須率領軍中甲士,在軍用的校獵場中進行秋獵的活動。麒麟從即位起,每年都會在夏官長的陪同下進行這項儀式。早先她射藝不佳,三公會陪同她參與校獵,為她掩護,然而前幾年發生過一次意外之後,麒麟都會率先射殺第一頭獵物,才將儀式轉移給夏官長負責。近年來,由於她在射藝上漸有起色,要命中鴿的已經不難;自前年起,她便下令帝師不必陪同。
麒麟長大了。這一項事實突然竄進婁歡思考個不停的腦子裡。再一凝神注視,他總算確確實實的意識到,眼前的帝王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在驚慌中登基的六歲小兒,而是個即將成年的帝王了。
這麼快,已經要滿十八歲了呀。
從校場策馬奔馳而至的麒麟,雙頰上泛著健康的紅潤,她青春正盛,目光凜然逼人,若仔細瞧,會發現那直視不諱的眸色裡,還帶著一抹極力掩飾的淘氣,此刻正微揚著的紅唇,彷彿透露著少女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今天在秋獵後,甚至不及更衣便急著來到天官府,到底有什麼事情?
隨著成長,麒麟的心思逐漸複雜,不再容易捉摸,特別是在她有意與他的想法背道而馳的前提下,婁歡不再認為他真能夠全盤掌握眼前這位君王的心思。
然而即使猜不透,婁歡也沒有表現出來。他鎮定如昔,彷彿一切仍在掌握中。
沒放過婁歡臉上每一絲可捕捉的細微變化,包括他眸色轉深、面具下的雙唇輕輕地閉著,乃至喉頭微妙的吞嚥動作……
噢,宋麒麟,你真的是不可救藥。麒麟自嘲地想。
「宋宰相正在商榷新年的朝拜大典嗎?」她特意地、明知故問。
老早知道最近以天官為首的六長正在為她的成年式忙碌,負責統籌一切事務的宰相更是忙到連夜裡都睡在天官府裡,甚至接連誤餐……
儘管明白這是一場具有濃厚政治意義的新年朝拜大典——同時也是皇朝第一位女帝的成年賀典;由於大典具有宣示的意味,必須格外隆重。身為主角的她,應該感激百官對這場大典的重視,但不知何故,她卻不是那麼期待成年式的到來。
她知道婁歡一直在等她成年,好像只要等他行過成年儀式,就可以放下對她的責任。可行過成年禮,不代表她就不再需要他。
她也想達成他的種種期待,成為他期許的帝王;然而心裡總擔心著,一旦她真達成他的期許,他就會離開她。她怎能容許他那麼做!
只要她在帝王之位一天,他就得陪在她身邊一天。她發誓她定會要他遵守承諾到底,休想逃離。
看著攤放在婁歡桌上的賓客名單,麒麟瞇起眼道:「宰相連賓客名單也要親自確認嗎?」這些事情何不交給僚屬們去辦就好?
「因為邀請的賓客身份高貴,臣希望能親自確認,以免招待不周,貽笑大方。」
「朕聽說遠在海外的天朝皇子也將作為使者,與四方夷諸長同來祝賀?過去我朝從來沒有與那遙遠的天朝有過外交的往來,這將是第一次吧?」由於兩國距離遙遠,雖是大國,也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正式的外交活動,這還是頭一遭。
「正是。」婁歡點頭說道。
「當初是宰相提出要求,希望朕能派遣御史到天朝邀請,朕才決定開啟兩國外交往來的。所以……他們決定派遣一名皇子作為大使前來祝賀?」
「是的。由於兩國距離遙遠,皇子已經啟程,此時已在海路上,大約能在歲末前趕到。」
「嗯。」麒麟根本不甚在意那皇子何時會來,她比較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對了,太傅,聽說你特別要求四方夷之長與各地諸侯必須帶著王儲到京城來,為什麼?」聽春官長提起此事時,她就覺得這個要求很奇妙。婁歡究竟在想什麼?
「陛下平日深居宮中,五年一次的諸侯朝覲,無法協助深入瞭解皇朝的諸侯與群長。而未來這些年輕的王儲將會成為新一輩的統治者,陛下若能及早與王儲們熟識,對於以後皇朝對各地諸侯的管理以及與四方夷的往來,只會有益無害。」婁歡不急不徐地回答。
儘管婁歡說得合情合理,但麒麟仍覺得事情沒有這麼單純,可以時間又找不出問題所在。問不出真正的原因,她眼中閃現一抹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