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衛小游
聽到最後,聽懂了婁歡的話,麒麟臉上的沮喪一掃而空,露出喜色。
而這微妙的表情變化全進了婁歡眼底。
該拒絕她才是。他是臣,她是君,該拒絕的才是。但為何,看見她透出沮喪時,他終究狠不下心?
十六歲的麒麟,距離成年,還有兩年。
這歲月,她一反常態地勤政起來,像個即將有所作為,不嗚則已,一嗚驚人的國君,甚至逐漸改變了大臣們長年以來對她的看法。這改變假若是出自自身的決定,自然可喜可賀,但他擔心,麒麟會如此慇勤,背後另有原因……
他大略可以猜得出歧州的問題平息之後,親自回京赴命的沐清影在麒麟的要求下,在御書房裡獨自與帝王密談了什麼。
但是他不能問。倘若趙清死前的遺言中,提到任何一句有關當今宰相挾持天子的事,而使麒麟為了保護他而不顧一切,那麼,他在麒麟心中的地位,就已經遠遠凌駕過他應有的身份。
太過在乎,不也是一種挾持?
麒麟六歲喪父,神智不穩定的太后受到外戚脅迫,做出了不可原諒的事。
繼位的那年,她等於同時失去雙親,而陪在她身邊的,就只有三位帝師。
這十年來,婁歡刻意保持與帝王的距離,不親近,也不過於疏遠。他盡了責任,成為她的臣與師,卻不打算成為麒麟的父執輩。
但情況仍然朝著他不樂見的方向走。他擔憂麒麟將他當成了父親,才會想要努力達成他的期待。這是不對的!即使他確確實實肩負著雷同的責任。
婁歡不著痕跡地引領麒麟走進學宮外殿,接過她手中酒罈,擱在小桌上。
儘管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警告著他,不能對她太好,不能與她太過親近。因此,他不會解開身上的外衣為她擋去秋夜的涼意,但是此時此刻,距離她成年尚有兩年的今夕,也許,他可以再縱容片刻,讓她臉上的笑容停留久一些。
太保總認為他奪去了麒麟的笑容……如果只是陪她喝一杯酒,就可以使她快樂的話,那麼,他會那麼做的。
「就是半壇的酒。」婁歡道:「喝完以後,陛下就快回宮休息吧。」
儘管麒麟很想說宮裡頭有的是酒,要喝多少都不成問題,但她很識相,知道婁歡願意陪她喝酒,不過是想打發她快快離開。她也沒點破,反正他終究是答應了,那就夠了,管他背後的理由是什麼。對這個人,她知道,是不能太貪心的。
因為一時間找不到酒罈,麒麟揭開酒罈封口,率先喝了一大口,而後將酒罈塞進婁歡手裡。
麒麟豪飲的姿態令人咋舌,婁歡接過酒罈,顯然仍有猶豫。
「快喝啊,太傅。」她催促,想看他不用酒樽喝酒,更想看他喝她剛剛才湊嘴喝過的酒罈,感覺像是打破了某種藩蘺。
婁歡略有遲疑地將唇湊近酒罈,飲了一口。
麒麟笑著接回酒罈,「今年新酒釀得很好呢,一點澀味都沒有。祖先和神明若喝了這酒,應該也會高興地繼續保佑國家富庶吧。」說著,又喝了一大口。
如果婁歡夠瞭解少女心思的話,也許他就不會誤認麒麟對他的在乎,是出於父女般的感情。因為麒麟心裡從來不曾把婁歡當成父親看待過。他是她的臣,她的師,但不是父。
一定還有別的一些什麼,但十六歲的麒麟,還不曾仔細想過。她只知道,她真的不能再昏庸下去了。倘若她一直被大臣們看不起,那麼總有一天,她會被迫做出她連想都不願去想的事的。
當沐清影告訴她趙清死前的遺言後,她知道她真的沒有時間了。
婁歡太過傑出。逼不得已,她也不能比他遜色。
否則人們會繼續那樣說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多麼沉重的罪名啊。而為了拯救被挾持的君王所發生的叛亂,將會多麼師出有名!
如果往後人們因為她的昏庸,而認定了她不過是宰相手中傀儡的話,她怕自己會保護不了太傅。可是太傅這麼聰明,她該怎麼做才能不讓自己輸給他?
婁歡捧著酒罈,看著有意喝醉的麒麟,心想這也許是他們君臣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對面而飲了。這一回,他飲下一大口酒,之後,看著麒麟微微酡紅的臉頰道:
「陛下知道『麒麟』這名字的由來嗎?傳說中,麒麟是一種仁獸,它從不踩踏花草螻蟻,愛惜每一個生命。雄曰麒,雌曰麟,陛下名諱『麒麟』,乃是先皇期許陛下陰陽合德,不失中允。然而在遠古時代,唯一出現在人間世的麒麟卻因為世人從未見過它的樣貌而遭到錯殺……仁慈待人並沒有錯,但治理一個國家需要恩威並施,總有一天,陛下也該學習跟殘忍有關的事。」
儘管明白婁歡正在教導她不能太過善良,但是眼下的她知道自己還做不到。
不想討論這種事,麒麟假裝聽不懂婁歡的話,她笑捧著酒罈,也不知道自己固定喝的壇口是哪一邊了。不在乎是否喝到了太傅喝過的壇口,她沾唇即飲。
因為喝得比婁歡多且快,她想她很快就會喝醉。
除非太傅的酒量也跟保保一樣差,否則她會比他先喝醉吧。但想到婁歡還有辦法一邊喝酒,一邊教導她帝王治國大業,那麼他的腦袋應該是清楚的。
所以,麒麟讓自己喝醉。
她想,如果她喝醉了,那麼太傅就得想辦法送她回寢宮睡覺。
他會被迫照顧她。也許會抱著她走回她的寢宮,那麼,她或許可以做個好夢。
在成年以前,能像今晚這樣任性的機會,怕是不多了吧。
「太傅,你騙我……」她開始像喝醉酒的人那樣愛抱怨。「當年我還是太子時曾經問過你,當一名帝王有什麼好玩的,你告訴我,我可以擁有心想事成的權力和至高無上的地位,傅世玉塵將任我恣意使用,我愛下什麼旨,就下什麼旨,沒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
「陛下……」
「你騙了我,太傅。你沒有告訴我,越是看似至高無上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覺孤獨,而越是不可抗拒的權力,就越使人受到束縛……如今我擁有了地位與權力,可是為什麼我真正想要的,想做的事情,都無法如我所願呢?」麒麟語帶悲傷地說。她搖晃著酒罈,半點不想抵抗酒力的發酵。
「陛下……」
不理會婁歡的欲言又止,麒麟仗著酒意對婁歡許了兩個願。「太傅,假如我當個好帝王,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不,答應我兩件事嗎?」她不聽婁歡拒絕,逕自又道:「我想你應該不會讓我看你的臉吧……那麼,你可以跟保保一樣,叫一次我的名字嗎?一次就好……還有,永遠別離開我……」
麒麟沉沉醉去前,她的第一個願望並沒有實現,也沒來得及說出第二個心願。
「麒麟……」只隱約聽到有人輕聲歎息,如夢似幻,聽不真切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婁歡終將身上外袍解下,披在麒麟單薄的肩上。她睡著了,他輕巧抱起她走向帝王的寢宮。臨去前,他瞥向不遠處,迷起眼道:「史官,你會把每一件事情都記下來嗎?」
隱藏在暗處的少女麗正輕聲回答:「是的。」
婁歡的第一個想法是:希望史官不要記下今晚麒麟與他之間的對話。
然而,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各國所有的史官都秉持著『秉筆直書』的堅定立場,向來不曾因為國君或重臣的脅迫而改變。
他雖是宰相,也不能脅迫史官對某些事情避重就輕。可是他還是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希望作為史官後續修史時的建議。
抱著麒麟走向寢宮的方向時,婁歡道:「你跟在陛下身邊記史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吧,麗正,你喜歡陛下嗎?」
麗正眨了眨眼。「喜歡。」她誠實地回答。麒麟是一名很特殊的帝王。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的史料若公諸於世,將會傷害到陛下的話,你還會選擇公開它嗎?」比方說,少帝對當朝太傅過會依賴,甚至……的事。
麗正再度眨了眨眼,有點不敢相信她向來尊敬的婁太傅居然會想干涉……或說是引導史官記史。這……可真是耐人尋味啊。
斟酌地,麗正詢問:「相爺是想要下官的保證嗎?」
婁歡沒有回答,他很嚴肅地看著麗正。「身為天官長,我知道我這要求有點無禮,但是我仍想知道,你會如何處理你手中的史料?」
麗正嫣然一笑。婁太傅果然睿智。「下官負責記史,也保管所記下的史料,以供修撰國史之用。下官有生之年,這些史料都不曾讓下官以外的第二個人知曉。」
「換言之,你會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跟陛下有關的記載?」
「正是。」麗正回答得毫不猶豫。「這樣子,相爺安心了嗎?」不必擔心陛下與太傅的深夜會面會被外人多加揣測。誠如她永遠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她的君王對當今宰相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特殊的心情。即使是宰相要求,她也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