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衛小游
春官長說道:「歷來的君王大多只是遵照舊有的禮儀照章行事,禮制之所以會成為固定的儀式,是因為那是最符合常情的作法,但假期時移世遷,新的天子覺得有必要改變舊有的儀式時,只要符合常情,當然是可以稍作調整的。」
耐著性子聽完春官長的發言,麒麟頗為訝異地道:「檀春,這還是朕第一次聽到你同意改變舊禮呢。」她沒聽錯吧?
春官長回答道:「那是因為陛下先前想要改變的舊制都是一時興起,欠缺考慮,因此恕臣不能從命。」
麒麟當然知道春官長說的沒錯。她確實是太常一時興起地想要改變某些東西。她也承認,往往,她的大臣們都是對的。然而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攪亂一池平靜的春水啊。太過平靜的生活會使人感到不耐煩呢。
終於露出幾許微笑,麒麟喚道:「玉印何在?」
玉印登時捧著玉爾出現在麒麟身邊,等候差遣。
「左邊?」麒麟挑眉詢問,樂此不疲他們之間的小小遊戲。
玉印微笑。「啟稟陛下,右邊。」
麒麟樂得猜錯。她轉過身,口述旨意給身邊的文學侍從代筆道:「傳朕旨意,開宮廷酒倉,賜民酒宴以慶豐年。今宵解除夜禁,群臣可與百姓可樂。」
聖旨迅速被昭告在城樓下,百姓們歡呼之際,身在人群中的婁歡仰起頭朝麒麟所在的城樓望去。
他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溫柔笑意。
稍晚回到宮廷,麒麟召見了秋官長。
「秋官長,朕決定要赦免沒有參與歧州趙清之亂的無辜趙氏族人,依法,你看是否可行?」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但天子是一國之君,赦免是恩德的象徵,恩威並施,正是治國之方。
「陛下要赦免無辜趙氏族人,只需一道聖旨。」秋官長說。倘若帝王執意下旨,即使是他,也無法阻止君王的剛愎自用。
「但是這道聖旨會否動搖皇朝的法令根本呢?」
固然,若依皇朝律法,叛亂者將株連九族,但這九族牽涉太廣,往往一人作亂,便有數萬人牽涉其中,若真要依法行事,勢必有太多無辜的人會受到牽連,但若不依法處理,豈不等於昭告天下,歡迎叛亂?
執法向來鐵面無私的秋官長語重心長地道:「陛下很仁慈。」但僅是仁慈,未必能夠治理好一個國家。
麒麟懂得秋官長的言下之意,她說出自己斟酌許久的想法。「倘若,不以叛亂罪來處理這件事呢?比方說,用次一等的,將趙清的事當成貪瀆禍民的軍吏來處理?朕問過夏官長了,倘若依軍法處置,而非依照國法,那麼趙清一人作亂,罪僅止於其身,多數無辜的趙氏族人就不會受到牽連。」
秋官長訝異地看著麒麟道:「陛下與婁相商議過此事了嗎?」否則這年僅十六的君王怎麼會有如此與眾不同的想法?
麒麟怔了一下,頓時明白,自己在秋官長心目中是個多不成材的帝王。她自嘲地道:「朕想先聽你的意見,再將此事與宰相回報,免得屆時因為不合律法,被宰相責備,在眾臣前出了糗。」
猛地領悟了少帝的言下之意,秋官長趕緊跪在麒麟腳邊謝罪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請陛下-」
麒麟似笑非笑地看著秋官長。「銚秋,你也是那麼認為的嗎?朕的能力不足以擔當起一個國家,或者,你也有那種想法-在朕的背後,有個人,他權力大過天,甚至挾持了天子?」
個性剛直的秋官長立即滿面通紅。「臣是聽過那樣的耳語,但……」
「但你,不以為然?」麒麟不急著要年紀長她一倍有餘的秋官長站起來。她很少在大臣面前擺出帝王的威嚴。過去在太傅的訓練下,要裝出那種很不可一世的高傲,對她來說並不簡單,但練習久了,倒也得心應手。在這方面,她算是個好弟子,太傅也該以她為傲了。
她口氣狀似不在意,眼色卻盡可能嚴厲地睥睨著秋官長。「你真要這麼回答朕嗎?銚秋?」
六官長中的春夏秋冬四記,皆有帝王賜號,唯有宰相天官身兼帝師,而隱於民間的地官德行高超,才不由年幼帝王賜以名號稱呼,從而保留了自己的姓氏。
通常,麒麟不會直呼她的賜號,除非她太高興,一時間不小心忘記了,再不,就是另有所圖,比如現在。
「臣……」秋官長一時間竟答不出來。
眼前的少帝自登基起,就在他們這些大臣們的眼皮下,由太傅協助攝政。在多數官員的眼中,她一直都是個長不大的幼王,而他也習慣用這樣的眼光來看待她,經常對她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認為不過是孩童不成熟的戲耍。
婁相勤政愛民,但他終究只是一名宰相,即使身為帝師,也不會改變他身為人臣的身份。婁歡並非皇朝的天子,但自他擔任宰相以來,民間各地便有零星的耳語,謠傳著當今宰相挾持天子以號令諸侯。
與婁歡共事多年,秋官長自然對那些傳言不以為意,但此時在麒麟的逼問下,他才赫然警覺到,曾幾何時,他認定了少帝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出自婁相的教導,甚至還開始認為少帝的所有決策都『必須』經過婁相的同意?
這不等於認同了,當今天子只是婁歡傀儡這樣的惡劣傳言嗎?又或者,那不再只是傳言,而竟是事實了?!
冷淡地看著眼中出現赫然醒悟的秋官長,麒麟丟下了一句話。
「人言可畏啊,銚秋。」
秋官長當下羞愧地回應道:「臣明白了。」是他太過自以為是,才會一直沒有看清楚的少帝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稚齡的孩童了。
倘若幼主即位是亡國的開始,那麼,如今正走向安定富庶的皇朝,早已經度過風雨飄搖的那些時候。
「明白了,就站起來吧。朕討厭低頭看著人說話,你知道一直低著頭,頸子會很酸嗎,秋官長?」
秋官長恭謝帝王的恩德後才站了起來,他微笑應對道:「不,臣不知道。臣很少低著頭對人說話,大多時候,臣都仰望著天。」天之子,麒麟陛下。
「但頸子也是會酸的吧?」麒麟笑問。
「正如同陛下所言,也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的難處。」
「說得好極了。」麒麟回到先前中斷的話題,繼續道:「那麼,秋官長,關於朕想以軍法來判處趙清一案,你以為如何?」
秋官長恭敬地拱手回話:「臣以為,無不可。」
看到麒麟慢吞吞地走回寢宮,太保率先招手道:「麒麟快走。」
夜幕已然低垂,麒麟卻還穿著先前秋收慶典上的帝王禮服,才進寢宮,宮人們立刻擁上前為她更衣,伺候沐浴。
洗去一身疲憊後,麒麟換上寬鬆有長袍,一邊讓柔雨為她梳發,一邊笑看著太保道:「保保,什麼事啊?」通常這時候,貪睡的保保老早不知道躲到哪裡去睡了,不會深夜還留在她的寢宮裡,除非,是想留下來陪她一起睡。
但保保淺眠,有人陪著睡,向來都睡不好,因此麒麟除了小時候會糾纏著保保陪睡以外,後來就很少讓保保陪她過夜了。
只見太保神秘兮兮地從寬袖裡抱出一罈酒,笑道:「瞧,來喝酒吧。」
麒麟瞪著那酒,正是今年司釀成的新酒。麒麟身為帝王,平時卻只有在宴會和祭祀上天時才能沾上一點。太傅總說,酒多喝無益,會誤事,歷來好飲的帝王往往多會成為昏庸的國君。
「不知道太傅人在哪裡?」麒麟有點擔心地問,怕待會兒喝到一半,太傅突然過來,睡見了,又要訓話,多掃興。
太保哈哈一笑,「麒麟別怕,你稍早不是已經下旨,今夕要與民同樂嗎?當著百姓的面,太傅不會說什麼的。」
麒麟聞言,也笑了。「是喔,保保不說,我差點都忘了。」左右看著太保手裡的酒罈,不禁又問:「酒只有一壇啊?」怎麼夠他們兩喝得痛快。
太保揭開酒罈封口,笑道:「還多著呢,只怕麒麟酒量差,不到三杯就醉倒了。」
麒麟大笑。「才不會,保保別小看我。」說著便接過酒罈,催促太保拿出另一罈酒,兩人就坐在御床上,準備開懷痛飲。
結果,三杯倒的人,是太保啊。
麒麟喝完了她手上的那一壇灑,滿懷溫柔地看著太保酡紅的醉顏。「柔雨,好生照顧太保,我出去走走。」
怕擾了太保清夢,麒麟拎起太保沒喝完的那半罈酒,逕自往宮外走去。
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皇宮之北的凌霄殿,又叫做北學,帝師所居,是太傅平時在宮中的住所。
微醺的麒麟原本只是想到寢宮的另一間居室睡覺,但因為沒有睡意,在皇宮裡聞晃著,沒想到竟然晃到這兒來了。
怕被太傅睡見,麒麟扭頭便想往別外去。轉身之際,瞥見凌霄殿裡透出燈火,她心裡一怔,終究忍不住走近學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