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衛小游
他分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是否完全出於自己的意志?或者,在不知不覺裡,耳濡目染了「那個人」的意志?
麻煩的是,「那個人」的意志他從來也沒弄懂過。
對於那位帝師、臣民口中的婁相,倘若有一天,他倆的想法走向了兩個極端,屆時會是誰留在這朝堂上?他不敢想像。
朝議在當朝群臣之長婁歡的主持下,如往常一般順利地進行。
大臣們依照輕重緩急,討論了幾項刻不容緩的政務。首先是去年新式稅賦制施行後,各地州牧向中央回報的反應及處置,檢討是否有修改的空間;其次是農田水利設施的改進和建設,由目前在外監督的冬官長負責這項工作的統籌;而後群臣們又逐一報告各部門近期的施政情況。
新修訂的法令與國家的重要政務,稍後會有邸報館編印成朝廷公報,每三天刊印一次,由驛館分送各地州衙,以確保地方與中央保持聯繫,不會脫節。
待所有例行的政務進行到一段落後,婁歡才抬起頭,微詢帝王的意見。
「陛下,您覺得這樣做是否可行?」
只見帝王當著群臣的面,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語氣疏懶地道:「你說好就好,朕沒有意見——」
婁歡微微一怔,但面具遮住他泰半張臉,因此無人察覺他微妙的表情變化。
「陛下辛勞了,昨天為了國事煩憂,一整夜未合眼吧?」
朝臣們一聽見婁歡這話,紛紛訝異的看著他們的國君道:「還請陛下保重凰體,眼下舉國安定,實在不宜如此勞累。」
少帝正揩著眼角淚水,根本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大臣們你一句、他一句地要他「保重」,當下尷尬了起來。
什麼一夜未合眼?什麼煩憂國事啊?哪有這回事!他昨晚睡得可好勒。
偏偏,他也真的當著群臣的面,忍不住打了個打呵欠……好吧,也許這舉動是有點挑釁,可要他承認他不過是覺得無聊,臉上實在無光。
婁歡,你到底是在替我解圍,還是根本就是陷君王於不義呢?
瞥了婁歡一眼,少帝不禁懷疑起來。
這男人曾教過他,不管對任何事物都必須保持合理的懷疑,說是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所以,他懷疑了。以前覺得太傅可靠,一直很相信他,可隨著年紀越長,看事情的角度越廣,他心底的不確定就越深了。
總覺得,他的太傅,城府太深,心機太沉,不是一個應該輕易相信的人。
為此,他存疑,而且打算總有一天要親自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而眼下呢……順著婁歡給的台階,他乾笑道:「眾卿不必為朕憂慮,有婁相在,朕不會太過勞累的。」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不是嗎?大臣們私底下也都是這麼傳揚的吧?
有婁相在,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樂。就算沒有國君,只要有婁相在……他從來就沒有信心能夠端坐在這萬人之上的高座上。
他不天真,很清楚身為一個帝王會遇到多少麻煩與困難。
六歲那年,父皇駕崩的那一夜,婁歡承諾會陪伴在他的身邊一輩子……他當然沒有真的相信他的話,但他不能否認,這十年來,是因為凡事都有婁歡站在他的身前,為他擋下可能發生的內亂、後宮干政、諸侯蠢動,以及海內外夷狄與海外諸國趁機坐收的漁翁之利……他是一個真正有才幹的人。
有婁歡在,他便可以安心當一個長不大的帝王,把國家交給他賢明的宰相。
彷彿知悉少帝心中的想法,婁歡那面具後的黑眸若有所思地凝睇著他。
「臣感謝陛下的信任,不過若沒有陛下的支持與大臣們鼎力協助,想必也很難不辜負陛下的期望。說到底,還是陛下有識人之明。」
是嗎?他有識人之明,可為何他偏偏就是看不透婁歡呢?
少帝覷著婁歡一笑。「宰相真是太謙虛了。呵,又一項美德。真不愧是我皇朝統領群臣的天官長啊,朕畢竟沒看走眼。」
這機關重重的對話,只有婁歡聽懂了帝王言辭裡的機鋒。他瞇起眼,看著一臉嘲諷的少帝,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回事,近幾個月來,老是處處與他作對,言語行徑讀帶著挑釁的意味。是少年的反叛期開始了嗎?
也是。十六歲了,正是剛剛脫離成童的年歲。他自小教導的陛下,不再是個孩子了呀。察覺都這一點,婁歡緩和了眼神,將話題一轉。
「既然今天陛下倦乏,那麼,前幾日陛下那三道聖旨的事,或許改天另外召集群臣再議?正好也可以讓大臣們多一些時間規畫準備?」
此言一出,不禁少帝瞪大了眼,就連群臣也感到訝異。
還以為……婁相已經跟陛下「談」好了的,那三道聖旨就當作是少年兒戲,假裝沒發生過的,不是?怎麼……在這眾目睽睽的場合裡又提出來了?群臣們不約而同地納悶著。
少帝偏棕帶金的眸色透出訝然,眼中流動著動人澤采。
還以為……婁相根本沒把他那三道挑釁般的「聖旨」給看在眼底。經過昨日在東宮的談話後,他以為婁歡的意思,是要他收回旨意……怎麼今天卻又……面對著那一雙充滿了疑惑的眼神,婁歡泰然自若地道:
「自古以來,君無戲言。臣斗膽,臆測了陛下的深意。確實,在提升朝議的效率、兵籍的修訂,以及群臣的朝服改換上,都別有洞見——當然,國有國法,不能朝令夕改,但是這些議題何妨先放入各位大人們的心中,仔細思考可以改善的空間與方法。陛下以三道聖旨棒喝群臣,雖然有些莽撞,但臣以為,陛下確實用心良苦。」
婁歡這些話,倘若是對兩年後將行成年禮的帝王說出,可能有些不適當。
但這位帝王年方十六,依據皇朝規儀,對於未成年的帝王或儲君,帝師有隨時糾正的權責。
宰相身份的婁歡,縱使規勸,也不應直指帝王的過錯。
太傅身份的婁歡,這一席話,正符合他的角色與地位。
然而少年帝王在意的,並非他是否說了符合身份的話,而是他……沒把他的兒戲當兒戲。不管婁歡淅瀝是怎麼想的,也許只是為了不讓他這個由他一手教導的「帝王」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信,也或許只是為了安撫他隱約張揚的不滿。
不管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他都……被安撫到了。
像是渾身疼痛的逆鱗被溫柔地撫順了,不再蜇得自己滿身不自在。
打一清早就煩悶著,假假地笑、假假地當個勤政的帝王,直到此時,眼底才透出歡喜。
看盡那抹掩不住的喜色,婁歡心底悄然一歎。
他確實有些過於縱容了。然而在悶悶不樂的帝王與滿面喜色的帝王之間,總得做個選擇不是?
不確定以後會不會後悔,可眼下,他想起他好似已有一段時間沒看見少帝露出真心的微笑了。
通常,像這樣的帝王是很好操縱的。
退朝後,帝王滿臉喜色地晃進平日處理政務的御書房裡,繞了一圈,沒看見想找的人,又轉往宮內一處林苑,示意向來如影隨形的侍從不要跟在他身後,他躡手躡腳地爬上一座以花崗石造景的小山洞裡。
果不其然,找到了。
「保保。」叫喚著的同時,雙手也輕推著睡臥在小石床上的黃衫女子。
雖是春日,但初春時節仍有些冷意。
女子睡得極甜,臉色紅潤,一件保暖的雪色披風披在她肩頭上,及腰烏髮沒有挽髻,就鬆鬆地垂散在雪裘上,看起來好不秀色可餐。
少帝喚她不醒,索性俯下臉,在女子柔頰上香了一口。
還不醒?噘著漂亮的嘴唇,就要啾住女子紅唇。
「唔——」女子慵懶地睜開眼睛,打了個大大呵欠,眼角掛著兩顆愛困淚,有點不滿地看著少帝。「什麼時候啦?不是說過我睡覺時,別來吵我嗎?」在睡夢中被叫起來,會一整天都很累啊。
那豈不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能吵她了?保保這麼貪睡,活像是八百年沒睡飽似的,到處都能睡。
「起來啦,保保,陪我。」今天天氣不錯,一個人關在御書房裡太無聊,定要拉個人作陪才甘願。
「叫我太保啦,待會兒被人聽到你又這樣叫,會被笑喔。」女子坐起身子,努力驅去睡意,但臉上依然有抹不去的惺忪。
「才不,我偏要這麼叫。保保、保保。」反正保保也很少喚他陛下,他們君臣之間,向來不拘那一套小節。
女子終於醒腦過來,瞅著少帝玉似的臉龐笑問:「嗯,今天心情不錯啊,有什麼好事嗎?」挺直身軀,披覆在肩上的雪裘披風順勢滑落肩頭,她低頭一看,「噫」了聲。「是誰的披風呀?」
氣候已經轉暖,她不記得自己有隨身帶著披風啊。躲進這有些寒涼的花崗石洞裡偷眠,也不是預期的,從哪裡多出這麼一件保暖的披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