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季可薔
葉聖恩怔忡地握著手機,如一座冰凝的雕像,凍在原地,好片刻,他才偶然瞥見窗外彩霞滿天。
絢爛的霞色宛若那天她跌倒在階梯前,染透裙身的血,淒艷、絕美,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碎——
他悵然盯著,直到秘書匆匆過來提醒他。
「副總裁,客戶在等你。」
他一凜神,點點頭,舉步回會議室,途中,他忽地心念一動。
「Irene,這兩天是不是有颱風要來?」
秘書一愣,沒料到他會突出此問。「好像是耶,我沒太注意。」
「幫我查一查。」他下指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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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要來了。
一早,朱挽香便開始做防台準備,儲存了充足的水跟乾糧,將每一扇窗戶貼上強力膠帶。
手電筒和蠟燭也備妥了,擱在容易取得的桌上。
「還有什麼呢?」
她一面在清單上打勾,一面做最後確認,經過搖籃時,寶寶咿咿唔唔地似在向她撒嬌。
聽著那可愛的聲音,她忍不住笑了,傾下身捏捏他粉嫩的小鼻子。「好好好,等等媽咪就餵你喝ㄋㄟㄋㄟ嘍!」
又過了一陣,朱挽香總算將事情告一段落,洗淨手,坐在窗前喂寶寶喝母奶。
窗外,暮色漸濃,風雨欲來,海上的浪濤澎湃地呼嘯著。
「聽,是海浪的聲音喔。」她輕聲哄寶寶。「今天海聽起來很凶對吧?嗯,海不是每天都那麼溫柔的,偶爾也會生氣,不過你別怕,這時候我們只要別去惹它,它慢慢地就會自己平靜下來了。」
只要願意等待,總是會風平浪靜。
這就是時間的魔力吧?
朱挽香恍惚地想,忽然感覺到憂傷,她想起那個她告誡自己最好永遠別再相見的男人——時間,能讓她逐漸淡忘他嗎?
喂完寶寶後,她望著窗外出神,雨開始落下了,淅淅瀝瀝的,清洗著世界。
電話鈴也在此刻清脆作響。
她愣了愣,抱著孩子,拾起無線話筒。
「喂,是我!」
線路那端傳來一道尖銳的聲嗓,是阿西嬸。
朱挽香悄悄歎息。「鎮長太太,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問你,你這丫頭有做防台準備吧?」阿西嬸輕哼地問。「這個可是強烈颱風,不能大意!手電筒有沒有準備?電池呢?還有窗戶,記得貼上膠帶……」
一連串瑣碎的交代讓朱挽香愈聽愈驚訝,不明白對方是何用意,直覺便出言諷刺。「哇,鎮長太太難道是特地打電話來關心我的嗎?我好感動。」
「你……誰說我關心你了?」阿西嬸狼狽地反駁。「我只是不希望我們鎮上有人因為颱風出什麼意外!」
「放心吧,我不會為鎮長跟你帶來困擾的。」她微微一笑。「還是你很希望我出什麼意外?」
「你——你這死丫頭!說話一定要這麼惹人厭嗎?」阿西嬸氣得嗓音發顫。「早知道不打這通電話了!要不是前陣子你那個老公來找我——」
「老公?」朱挽香愕然打斷她。「你是說聖恩?」
「不然還會是誰?」阿西嬸沒好氣地反問。
朱挽香小心翼翼地將寶寶放回搖籃裡,右手握緊話筒。「他找你做什麼?」
「他帶了一小瓶你釀的橄欖給我,堅持我一定要嘗嘗看。」
「他要你吃我做的橄欖?」朱挽香蹙眉。「為什麼?」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我們……還談到文成。」提起死去的兒子,阿西嬸音量不知不覺放低了,語氣噙著苦澀。
朱挽香胸口一緊,瞬間不能呼吸。「他為什麼要跟你聊文成?」
「我們聊起文成死去的那一天,他問我為什麼一直不肯原諒你。」
他為什麼要問?為何要追究?
朱挽香咬起牙,心海也像刮起颱風,捲起千堆雪。
「你還記得嗎?」阿西嬸忽然澀澀地問。「那時候我一直不贊同你們兩個交往。」
「我當然記得。」她木然回應。「你一直希望隔壁家的小芳做你的兒媳婦。」
「文成跟小芳青梅竹馬,我們兩家都看好他們是一對了,偏偏那孩子迷戀上你,不管我怎麼反對,都一定要追你。」
「你該不會是要怪我當初沒拒絕他吧?」她空洞地問。都那麼多年前的往事了,為何還不能埋葬?
「我是想跟你說,那天他跟你約會,是我一直拖延著不讓他去的,我故意阻礙你們,沒想到……他後來會為了趕時間而撞車。」話說到此,阿西嬸再也持不住,懊悔地哽咽。「你知道嗎?其實如果我那天沒故意拖延他,說不定他會沒事,說不定他到現在……還好好活著。」
她知道。很久很久以前,鎮長先生就將當天的經過都告訴她了,她也猜到阿西嬸會因此自責。
「我想過了,我會那麼恨你,說不定是因為……我氣我自己,所以才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你身上。葉先生說得對,其實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他說你是故意讓我討厭你的,這樣我才不會太責怪自己,我真的沒想到、我沒想到……」阿西嬸泣不成聲。
朱挽香震撼地聽著,那傷感的啜泣,一聲聲,哭進她心裡,也哭濕了她的眼。
「他還說,就像釀橄欖一樣,本來是苦的東西,經過時間醞釀,也可以變成酸甜的,他希望我原諒你,也原諒我自己。」
為什麼他要跟阿西嬸說這些?為什麼他能挖掘出她埋得最深的想望?而這想望,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用力咬唇,心頭也似釀著橄欖,又苦又酸。
掛斷電話後,她將孩子哄睡,然後獨自坐在窗前,窗外狂風驟雨,而她在窗內,卻是靜靜垂淚。
她想起前兩天,他的母親才來對她表示友好,而今晚,又有另一個母親願意原諒。
她想,明明她們都該討厭自己,為什麼都因為他而改變?
都是因為他,是因為他……
「你幹麼要這麼做?」她痛楚地低哺。「葉聖恩,你同情我嗎?所以才對我這麼溫柔?你說要愛我,不管我能不能回報你,但你知不知道……」
得不到回應的愛,有多苦、多痛,他知道嗎?
「你根本不懂,所以你才能說得那麼容易,因為你根本不懂愛情。」
他不懂得愛可以多傷人,他不懂,同情並不是愛。
而她,不希罕他的同情……
「你聽到了嗎?我不要。」
可她好想見他啊,明明才撂了狠話說不想再見到他,現在卻發狂地渴望能見到他。
好想他,想問問他究竟為何要替她做這些?想問問他為何如此懂她,如此輕易折痛她的心?
好想、好想見到他啊……
朱挽香凝立窗前,窗外,席捲著狂風暴雨,而她的小屋孤單地猶如矗立在世界盡頭。
就像她一樣,總是被排拒在人群之外。
她瞪著幽暗的夜色,忽然覺得透不過氣,前方的海,恐怕正洶湧著驚濤駭浪吧?就連她最愛的海,也發怒了……
驀地,兩盞朦朧的光圈,映亮了夜幕。
那是什麼?
朱挽香愕然瞠視,那光暈令她聯想起那夜她從海灘走回小屋看到的,是那麼溫暖,教人安心。
她追尋著那光,慢慢地,認清那原來是一輛車,是葉聖恩的車。
他來了嗎?
她捧住胸口,心韻驚慌地鼓噪,她看著他停下車,冒險衝入風雨,一陣強風忽地捲來一塊看板,眼看著就要往他身上砸落。
「不要——」她駭然驚呼,踉蹌著往大門口奔去,緊閉的鐵卷門阻擋她的去路,她慌亂地找出遙控器,按下開關。
等不及門全開,她便伏下身子穿過狹窄的通道,狂風刺痛她臉頰,冰雨重重地擊落她全身。
「聖恩、聖恩——」
她顧不得疼痛,嘶聲呼喚,她好怕,好怕他出了什麼意外,怕死神又一次帶走她愛的人。
終於,她看到他了,蜷縮在地上。
她急奔過去。「聖恩,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我……沒事。」他撫著額頭望向她,她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正對自己溫柔地微笑。「我沒事,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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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葉聖恩迎進屋裡後,朱挽香先讓他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搬出急救箱,命令他乖乖坐在客廳沙發上。
「你這笨蛋!颱風天你還跑來做什麼?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她一面斥罵,一面將棉花棒蘸了藥水,輕輕抹上他破口的額頭,傷口並不深,卻足夠牽痛她的心。
「我不是說不要再見到你了嗎?你還來幹麼?」她恨恨地叨念。
他卻感受到她話裡藏不住的關懷,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可我想見你。」
「那你也不用特地挑颱風天來!」
「因為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他的嗓音,好溫柔。
她動作一凝,好片刻,才取出OK繃,貼在他傷口。「好了。」
「謝謝。」他頓了頓,左顧右盼。「海生呢?」
「在我房裡,已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