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季可薔
「那丫頭會那麼好心救一個陌生人?」阿西嬸不相信。
他指了指自己受傷的左腿。
她這才信了,斂去刻薄的表情。「葉先生,你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會在我們這邊溺水?」
「我從台北來,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很感謝朱小姐救了我,還收留我在這裡養傷。」他刻意強調。
「那丫頭才不會這麼好心咧!」阿西嬸冷哼。「她一定有跟你收錢吧?」
「是收了一點。」他不情願地承認。
「我就說吧,那丫頭是把你當過路財神爺敲詐。」她瞇起眼,壓低了嗓音,像透露什麼秘密似的。「我告訴你,她這間咖啡店根本沒幾個客人,開著只是虧本。」
不必她說,他也看得出來。葉聖恩微微蹙眉,發現自己很不喜歡這個愛嚼舌根的歐巴桑。
「我早就叫她關門了,可她偏偏不關,我看她是嫌錢太多花不完,才會想開一家店來玩玩。你知道嗎?」阿西嬸嗓音壓得更低。「她從一個男人身上撈了一大筆遺產。」
「遺產?」葉聖恩一愣。
阿西嬸以為他有興趣,更加肆無忌憚地八卦。「就是啊,聽說她三年前在台北的醫院搭上一個病人,還跟他訂了婚,你想想,明明知道人家快死了,她還硬要嫁,不是擺明了貪圖人家的錢嗎?」
她的未婚夫——去世了?葉聖恩怔住,胸口的怒火滅了,漫上一股悵惘。
「……所以我勸你離那丫頭遠一點,她可是天生的掃把星!剋死自己親生父母就算了,她還專門誘拐男人,接近她的男人都沒好下場——」
「阿西嬸,你來啦!」清朗的聲嗓驀地在門口揚起。
是朱挽香。她不知何時回到屋裡,正倚門站著,櫻唇淺彎,似笑非笑。「歡迎光臨,這兩天沒見到你,我正想著呢。」
「你——跑哪裡去了?」正開心碎嘴的阿西嬸一時有點心虛,咳兩聲,板起臉。「店開著也不顧一下!」
「我去買東西,沒想到鎮長太太這麼懷念我的咖啡,請過來,我煮給你喝。」
「誰說我是來喝東西的?我是來看看,你這間店倒了沒?」
「那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還在想,把空房間整理整理,說不定也能當民宿,租給客人。」
「你發什麼神經!明知道是賠錢的生意還一直做?」阿西嬸怒吼。「你這丫頭,到底什麼時候才肯甘願滾出去?你不知道這裡沒人歡迎你嗎?」
「這裡是台灣的土地,我是台灣的公民,沒人有權利趕我走。」相對於阿西嬸的憤慨,朱挽香顯得氣定神閒,兩、三句話便撩撥得她眼眸噴火。
葉聖恩默然旁觀這一幕。
既然阿西嬸是鎮長夫人,在這座小鎮肯定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但面對她強力的排擠,朱挽香卻是不為所動。
這女人,很倔強。他靜靜尋思。
又經過一番針鋒相對,朱挽香忽然笑著提議。「來者是客,鎮長太太要不要嘗嘗我新釀的橄欖?」
阿西嬸聞言,臉色頓時大變,忽青忽白。「你釀橄欖?那不是……我們家文成最愛吃的?」
「是啊,我就是照他教給我的秘方釀的——」
啪!
一記響亮的巴掌劃破了空氣,也劃傷了朱挽香的臉,在頰畔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
葉聖恩驚駭不已,朱挽香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一聲不吭,唇角那彎笑,弧度不改。
「賤人!以後不許你再提起我兒子!」撂下狠話後,阿西嬸悻悻然地走人。
「你沒事吧?」葉聖恩關懷地探問。
她搖頭,輕撫刺燙的臉頰,指尖挑起一抹血,怔忡地望著,好半晌,才轉向他。「你剛剛看戲,看得很高興吧?」
他一震,知道她表面是嘲諷他,其實是嘲諷自己。
他深深地望進她迷濛的水眸,希望能尋到一絲深埋的線索。「那個阿西嬸,為什麼這麼討厭你?」
「她不是討厭我,是恨我。」
「為什麼?」
她凝睇他,眼神空靈。「因為我害死了她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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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方纔的表情,好像猛然吞了顆鹵蛋似的,真好笑。
朱挽香站在吧檯前,一面煮咖啡,一面偷偷瞥向坐在窗邊那桌的男人。
他堅持不肯再待在房裡,拄著枴杖走出來,還指定要點一杯最濃的Espresso咖啡。
他繃著臉望著窗外,峻薄的方唇抿成一直線,勾勒出堅定的意志,也微蘊著怒氣。
氣什麼呢?氣她跟阿西嬸之間的恩怨嗎?那不關他的事啊!
朱挽香幽幽歎息,舉起咖啡壺,俐落地將裡頭的液體斟進繪著蘭花的骨瓷杯,她倒了兩杯,端過去。
「客人,請慢用。」她將咖啡擱上桌,然後在他對面坐下。
他似笑非笑地揚眉。「沒想到你們這家店的老闆娘,還會陪客人喝咖啡,服務真周到。」
「是啊,很感動吧?」朱挽香當然不會傻到聽不出他在諷刺,但奇怪地,她一點也不生氣,只覺得好玩。
「是挺感動的,不過你這杯陪喝的咖啡,該不會也要我付錢吧?」
她聞言,噗哧一笑。「你如果想請我,我也不反對啦!」
他瞪她。
「OK,那這杯算我請你。」她笑盈盈地示好。
他愣住,一時竟不知所措。
她微笑更深,端起咖啡啜飲,自眼睫下窺視他。
這男人挺有趣的。
一開始,她其實不太樂意有個陌生人與自己共處一個屋簷下,但漸漸地,她發現自己期待見到他,與他說話,早晨醒來,想起這屋裡還有另一個人,精神便格外充沛飽滿。
她喜歡逗他,喜歡看他尷尬的表情,他這人脾氣不壞,但顯然習於發號施令,對自己難得處於弱勢感到很不自在。
她可以想像,他大概從小到大都是屬於那種領袖型的人物,總是高高在上的,指揮眾人奔走……
「你該不會是公司老闆吧?」她好奇地問。
他微微蹙眉。「幹麼這樣問?」
「因為你這人看來很強勢。」
「我強勢?」葉聖恩意外地挑眉,從來不曾有人將這樣的形容詞冠在他身上,他以為自己行事一向溫和。
「我不是說你性格差啦,是說你應該很習慣當領導者,你不喜歡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之外,對吧?」
他默然。
「我猜對了吧?」
他不置可否。「你對自己的觀察力好像很有自信。」
「因為我以前在醫院工作,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啊!」她頓了頓,繼續猜測。「不過呢,既然你會躲到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來,就代表有某些事不受你掌控了,對吧?」
「……你猜錯了。」
「啊?」
「正好相反。」持住她的英眸內斂著光華。「我之所以出走,就是為了想掌控某些事。」
「什麼事?」
「你想知道?」
「嗯。」
「那你先告訴我,你剛剛說的話是真的嗎?」
她一怔,沒料到他會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
「什麼真的假的?」她裝傻。
「就是你害死阿西嬸兒子那件事。」眉葦蹙攏。「跟我說實話。」
她討厭這種命令似的口氣。「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
他屏息,盯著她貼在右頰的OK繃。「你真的害死她兒子?」
「是啊。」她故作漫不經心地回應。
「到底怎麼回事?」
她沒立刻回答,垂落羽睫,盯著咖啡杯緣,他也不著急,耐著性子,等候她主動開口。
終於,她沙啞地揚嗓。「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他在趕赴跟我的約會時,出了車禍。」
「車禍?」
「被一輛大卡車輾過。」她木然解釋。「那是我第一次答應跟他約會,我事先警告過他,我最討厭男人遲到,他怕我生氣,顧不得紅燈就闖馬路。」
「這……」葉聖恩悵然,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能怪你,只是意外。」
「是啊,是意外,不過有人就是不肯原諒我。」她聳聳肩。「好啦,現在你知道真相了,高興了吧?輪到你坦白。」
他卻不肯轉開話題。「既然知道阿西嬸不肯諒解你,為什麼不好好跟她解釋?你這樣跟她作對,不是只會更讓她討厭你嗎?」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明明就換你說了——」
「朱挽香!」他連名帶姓地喊,自然流露威嚴。
芳心莫名一震。
她不情願地咬牙,有些氣自己的動搖,但偏又無法抗拒從他深邃的眼潭裡,反照出的那股執念。
她別過頭,逃避他過分逼人的眼神。「因為我希望她討厭我,不行嗎?她最好一直恨我。」
「你這是在賭氣嗎?」他沉聲斥責,不明白她怎能任由自己的人際關係惡化。
「就算是,你管得著嗎?」她譏誚地反駁。
葉聖恩一窒。是啊,他是管不著,正如她所說的,他倆非親非故,他管她怎麼處理人際關係?
他只是有些看不慣,看不慣她一個人避在小鎮外圍開了間咖啡館,屋裡卻不曾迎進幾個客人,她融不進人群裡,活得孤單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