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杜默雨
「的確是玉姑祠的。」
「管事婆婆沒幫你解籤?」
「我這幾回去,沒見到她,不然就是在忙其他香客的事。」
「怪了。你別看她不愛說話,她一開口就要人樂捐銀子做功德。」曲復心有餘悸。「不知不覺,只消她稍加掇弄,你就會在玉姑仙子面前發誓說要捐多少銀兩,她真的沒要你樂捐?」
「沒有。」裴遷問道:「曲兄,這詩……」
「喔,這是講月光的詩。」飽讀詩書的曲復搬出他的學問。「你看挺生動的,月光著上了簾子,當然捲不起來了,照到搗衣砧上,搗掉又出現。若問病,月光總是不走,病不好;若問功名,如月光黯淡;若問婚姻,這離人兩字就觸霉頭了;若問遠行,嗯,這個月亮到處有……」
「太少爺,小姐醒了,少奶奶要您進去。」一個丫鬟過來稟告。
「裴兄,先失陪了。」曲復匆忙離去。
裴遷站在庭院中,反覆低誦詩文。他問的是靈靈的近況,能否解釋為她像月光一樣徘徊不去,隨處照看他、保佑他,可他卻卷不著,也拂不到?
他仰看下弦月,彎彎一勾,像極了撇嘴鬧脾氣的她。
月缺了,總是會再月圓;她為他生命畫了一個圓,他從此珍藏在心。
他輕露淡淡的笑意,佇足賞月;大紅狐躲在陰影裡,也望向那一彎不怎麼好看的月亮,很快地,視線又回到了那張粗獷中帶著柔情的臉孔。
為什麼要這樣盯著他呢?她自問,但仍是癡癡地看著籠上淡柔月輝的他,無法給自己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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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江漢城出現一個溫柔美麗的姑娘,名喚玉姑;她不只人美:心地善良,醫術更好,遇有貧苦人家生病,一律免費診治,即使碰上長了膿瘡的叫化子,她也不畏惡臭,以極高明的醫術治好頑疾,還贈金安頓他們的生活。她仁心仁術,頗得百姓的愛戴;有一天,她告訴徒眾,她要離開了,隨即祥雲升起,香霧滿室,玉姑就不見了。
老百姓繪聲繪影,有人看到玉姑駕著彩雲飛上青天,也有人看見她坐在展翅飛翔的鳳凰背上,前往鄉下行醫;最離奇的是,有一晚,江漢城前十大富人同時作了一個夢,有仙人指點他們出錢建立玉姑祠,以求玉姑仙子繼續庇佑江漢百姓;富翁們一覺醒來,驗證彼此的夢境,當然不敢懈怠,很快地蓋好玉姑祠,一百年來,香火不斷……
裴遷逗留江漢城已有一段時間,十分熟悉玉姑祠的掌故了。
他幾乎每天去玉姑祠,求籤、等老婆婆,或是到竹林聽風聲。
「今天管事婆婆不在?」他進去大堂後,又定了出來。
「我有看到她呀。」幾位婆婆媽媽站在桃樹下聊天,大家常常碰面,也很熟了。「可能婆婆年紀大,不耐操勞,又到後頭房間困覺了。」
「一直都是老婆婆在管事嗎?」裴遷又問。
「我小時候她就在這裡了。」最老的一個六十幾歲婆婆回想著,叫了一聲。「不對,我記性差了,最早是有一個婆婆,後來死了,換她妹妹出來;妹妹死了,又來一個女兒,代代相傳,傳女不傳子,守著這座玉姑祠。哎呀,每個婆婆長相都差不多,害我老以為沒換過人。」
「婆婆是從哪兒來的?沒人奉養她嗎?」
「誰也不知道她從哪裡來。」一位大嬸神秘兮兮地道:「可我猜,她老家應該在葫蘆山。」
「就是產美人草的葫蘆山?」其他人也很好奇。
「對啊。」大嬸開始講古。「幾年前,阿春嫂的女兒月事不順,過來問玉姑仙子,管事婆婆給她幾株藥草,說是什麼孤兒山特有的美人草,煮了服下就可調理。阿春嫂她女兒吃了,不但月事順了,人兒還越發地漂亮,教張員外的公子給娶走了;一傳十,十傳百,每個人都來向管事婆婆要美人草,婆婆不耐煩,乾脆叫阿春嫂去葫蘆山下找,拔個幾株到這邊廣為種植,這就不用跑到那麼遠的地方掘了。」
美人草,婆婆媽媽們臉上浮現心照不宣的微笑,因為大家都吃過了。姑娘吃了,氣血通順,臉色紅潤;婦人吃了,功效相同,更能長保魚水之歡,如魚得水啊。
牆邊一畦小圃,栽滿了紫綠色的美人草,異香撲鼻,蜂蝶盤旋其上。
裴遷卻被「姑兒山」三個字給震愣住了。
「對不起,大嬸你剛才說的是,姑兒山?」他又問。
「就是啊,什麼孤兒寡母的,這名字真晦氣。大概剛開始,婆婆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藥草來源,這才隨便編個名字,其實就是葫蘆山啦。」
葫蘆山,出城往西四十里,裴遷看過江漢城的地圖,往西果然對了。
問題的根源還是在於管事婆婆,或許,他應該開門見山問清楚。
他踅回玉姑祠大堂,門簾掀動,老婆婆也正佝淒著背,走了出來。
一見那大大的個兒,老婆婆頓時氣結心悶,她以為裴遷走了,這才出來,沒想到他還賴著不走。他三天兩頭就來,一來就待上半天,他那麼喜歡這裡,她不如將玉姑祠轉給他,請他來當廟公好了。
她賭著氣,故意裝作老眼昏花沒看到他,逕自坐了下來。
「婆婆,您好,我來求籤。」裴遷定上前問安,
「自取吧。」她懶得要他擲茭了。
裴遷取出一支竹籤,仍是恭敬遞上。
「麻煩婆婆解籤詩。」
「我老了,看不見。」
「今我飄然走四方,去無所逐來無戀,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裴遷念了出來,一邊留意管事婆婆的神情。
「這詩說得很明白。」老婆婆依然像一尊石像,只有皺癟的嘴巴蠕動著,聲音沙啞地道:「你要走就走,別老來這裡求籤,玉姑仙子倦了。」
「抱歉,在下得罪玉姑仙子了。」
「哪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問簽!去去,別再來。」老婆婆像是被他煩了,揮了揮沒有灰塵的裙子,屁股都還沒坐熱,站起來便往門簾走去。
「婆婆,我還想請教幾件事……」裴遷忙道。
「沒空。」
「我想捐一千兩銀子。」
「不收。」老婆婆右手掀簾,左手提起灰裙:心頭怦怦跳,只想趕快進門,眼不見裴遷為淨。
她跨門檻跨得急了,渾然不知她裙擺提得過高,露出腳底的紅繡鞋。
紅光一閃,裴遷心頭大震,再看過去,只見藍布門簾晃動,哪有那雙亮紅緞面繡花鞋。
他眼睛沒有看花,他不但看到鞋面上頭綻放的各色小花,甚至還能看到他歪斜的拙劣縫線。
可為何這雙鞋會被老婆婆穿去了?他再也顧不得敬老尊賢,大手一掀,走進了外人不敢擅入的神秘房間。她曾說過,她住在神壇後頭。
小小斗室裡,一床,一桌,一椅,一櫃,沒有老婆婆,打開的窗戶晃呀晃,隔著圍牆,可以看到後頭高聳的竹林,竹葉搖呀搖,不知是風吹葉動,抑或狐狸奔跑穿林而過。
老態龍鍾的管事婆婆動作真快呀!他下定了決心,他要拿到這雙繡花鞋,然後找到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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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仙子胡靈靈最近很忙,既要躲裴遷,又要操煩小弟的感情事,更糟糕的是,她的繡花鞋又不見了。
這雙鞋她曾經穿了兩年,後來發現鞋底有一點點磨損,她怕穿壞了鞋,遂將鞋子藏妥在她的乾草窩裡,沒想到被小弟順手牽羊借給曲柔,她花了一番功夫取回來之後,便又重新穿在腳上,這樣就不怕丟了吧。
每天穿的結果就是容易弄髒,弄髒了她心疼,即使忙得不可開交,她也要抽空仔細洗刷乾淨,放在桌上晾乾。
她才出去一晚,收回地府逃出的最後一隻小鬼,鞋子竟然不見了!
房間就這麼小,她找了又找,還找到外面的神壇,那雙鞋就這樣平空消失,即便她窮盡各式法力,也看不到鞋子的去向。
她悶了好幾天,無心打理玉姑祠,就坐在她管事婆婆的椅子上,緊盯每一個進來的婆婆大嬸姑娘姐姐妹妹的裙底,看誰好大的膽子,竟敢偷拿玉姑仙子的寶貝鞋子!
她的靈眼瞪到酸疼,鞋子還是杳杳無蹤,忽然,她頓悟了。
她給自己一個很好的解釋,這雙鞋是她的心魔,裡頭有她對一個世間男子難以磨滅的牽念,鞋丟了,也將牽念丟了。
太好了!她簡直要歡聲雷動,終於不知道第幾回甩掉裴遷了!
甩掉了!她不但去除擋路的石頭,還能有所領悟,果然具有仙性。
今天,她這隻大仙追到姑兒山,因為,小弟和曲柔又在一起了。
恨鐵不成鋼,她恨小弟不成仙,明明成仙是那麼美好的事,小弟偏偏執意為人,她不斷教訓他,他也不斷反駁她,正在唇槍舌戰時——
「靈靈,你一定要拆散他們嗎?」低嗓沉穩,略為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