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衛小游
預期著會被活活打死,他倔強地重述:「對,長安,我要去。」
祝晶看了一眼醫者,見醫者點頭後,又轉看向男孩,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你會想去長安。好極了,我有東西想托你順道帶回去——不過,不是現在——你太瘦弱了,恐怕禁不起長途跋涉,我希望你先能跟我們旅行一陣子,我舅舅會想法子幫你把身子骨調養好。」
所以,他真的不會被新主人打死?少年張大著眼,看著祝晶鼓勵地又問:「對了,你有名字嗎?我該怎麼稱呼你?」
也許他真的自由了?少年思索片刻後才道:「……曉……」疑似是生硬的華語發音。
祝晶豎起耳朵,聽不真切。「什麼?」
男孩有些退縮,半晌,方又鼓起勇氣道:「破曉。我娘取的,是漢名。
「破曉。」祝晶覆述一遍,彎唇笑道:「這名字真好聽。啊,我叫做呂祝晶。我的名字也很好聽。我娘和我爹一起取的。」
醫者搖頭,笑了笑,轉身去準備接下來西行的行李。他想,以祝兒這性子,要他不沿途撿東撿西,大概也做不到吧。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當年那個日本留學生也是這樣與祝兒結識的。他想他最好盡快幫那男孩把身體調養好,早些打發他去長安。因他其實並不像祝兒那樣好心,總是救人救到底啊。
開元十二年二月,阿倍仲麻呂的名字出現在省試貢院外牆的黃榜上,成為日本在唐第一位科舉及第的留學生,且因深受明皇看重,賜名「朝
衡」。
三月曲江宴上,朝衡邀請了幾名同在長安學習的日本友人一同赴宴,欣喜之情,盡數寫在臉上。
鮮少參加這類宴會的井上恭彥陪同好友坐在曲江畔芙蓉園,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稍後,又陪同新科進士騎馬至慈恩寺大雁塔題名,沿途游
遍長安城,看人也看花。
見好友如此欣喜,恭彥猶豫許久才悄聲詢問:「你真的想在長安為官嗎?」
阿倍笑道:「試試何妨?反正,我們也不急著回國啊,還有許多年呢。吾友,你應該也一起赴考才是,以你的才能,或許不必參加賓貢科,
進士科對你來說,應是易如反掌。」
他們並肩騎馬經過「酸棗巷」,陌頭果樹花香沾拂在他倆的春衣上。井上恭彥看著神色欣喜的阿倍仲麻呂,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心頭的疑慮。策馬行至巷底,要轉入大街前,恭彥還是勉強地說了。
「阿倍,不瞞你,其實我覺得大唐天子並不希望我們帶走太多文明精粹回國,所以我是有些不安的。」
阿倍訝異地勒住馬,停了下來。怕旁人聽到,他急急下馬,拉著也下了馬的恭彥轉進另一條巷子裡。
待四周無人後,阿倍才問:「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恭彥謹慎地告訴好友:「你也認識那些新羅學生吧?看看他們入朝廷為官後,至今有幾個人得以回到本國?」
「也許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去?」就他所知,新羅留學生大多寧願留在大唐為官,鮮少人願意返回本國;這一點與日本留學生的情況是不大一樣的,日本留學生在長安的官場表現上,向來都不活躍。
「你也不想回國嗎,阿倍?」
阿倍仲麻呂在長安結交了許多朋友,當朝名詩人王摩詰也與他相識。
素來愛好大唐文化的他,在長安的生活可說是如魚得水。他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想到自己的家鄉了。然而,他真的不想回國嗎?……猶豫片刻後,阿倍仲麻呂搖頭道:「不,我還是想回去的。」他的親友都在日本,他當然懷念故土的一切。
恭彥沉吟道:「我喜愛大唐的許多事物,然而我知道,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總有一天,我得回國去。身為遣唐使的我們,身負使命。然而觀察那些入唐仕宦的外國使者、質子與留學生,甚至是海外高僧的經歷,卻使我不得不懷疑,明皇對於他所喜愛的事物——包括人——他似乎不常尊重他們自身的意願。我聽說善無畏大士在八年前來到長安時已經八十歲了,他曾經多次向明皇上書表明歸鄉的心願,但明皇仍以『優詔慰留』,不肯讓他回國。我不得不考慮到,假若我們也深受明皇倚仗,屆時你我還回得了自己的國家嗎?尤其現在,明皇還賜你漢名。吾友,我憂慮……」
阿倍仲麻呂理解地笑了笑。「你這憂慮不無道理,恭彥。但我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留學生啊,我又不能幫明皇加持或灌頂,至今我還沒聽說靠賓貢科出身的官員能做到多高的官。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而且我覺得能入朝為官,也不失是個向唐國學習的好機會呢。」
阿倍仲麻呂天性熱誠樂觀,心思較為縝密的井上恭彥也只能期望是自己想太多。他搖頭笑了笑。「希望真是我多慮了。吾友,真誠恭賀你科舉及第。」阿倍大而化之地拍拍恭彥的肩膀道:「謝了,吾友。不過你看起來還真有點落寞。祝晶不在,真有差那麼多嗎?」
提到祝晶,恭彥心黑沉。「四年了,他還沒回來…」
甚至也已經一整年沒收到他的信。是找不到人托付書郵嗎?還是信送丟了?可別是旅途上出了什麼狀況,或是病了呀……有醫者在他身邊,應該不會有事的吧?不知為何,最近他總覺得有點、心神不寧,夜中常常驚醒,便再也睡不著。
看出恭彥眼中顯而易見的擔憂,阿倍氣惱自己提起這個話題。也許比起大唐的功名利祿,在恭彥心中,祝晶那孩子是更有份量的。
也難怪吧!畢竟,就連他自己也很想念呂祝晶啊。
心念所及,阿倍忍不住歎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恭彥在心中對自己如是道。他對祝晶的想念,遠遠超過他的預期。誰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潮水尚有信,歸人何迢
迢。
出了小巷,行經平康坊一帶,恭彥抬頭豎耳傾聽。「阿倍,你聽見什麼沒有?」好似有笛聲?可阿倍不知何時被其它同年及第者拉入坊中,不見了人影。恭彥駐馬良久,聽著那縹緲的笛聲,忍不住循聲而去,不知不覺,與眾人分散了。
小春在務本坊外頭等了很久,才見到步行回學院的井上恭彥。
由於他花了一點時間將馬還給主人,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了,暮鼓即將響起。
見到小春一臉焦急的樣子,他急奔上前。「小春,怎麼了?是祝晶——」
小春一見恭彥,就拉著他往呂家方向走。
「快來,大公子!主子爺今天怕是不會回來了,家裡、家裡來了一個好奇怪的人、你快跟我來——」
小春話說得沒頭沒腦的,讓恭彥跟著擔憂起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很怕是祝晶出了意外。不待小春腿短,他快步跑了起來。「小春,妳慢慢走,我先過去看一下。」
小春追在恭彥後頭。「唉呀!大公子,你別跑,那個紅毛怪人,他說他是——」
可恭彥已經跑得太遠,聽不見小春的聲音。不知怎麼手他預感著這件事跟祝晶有關。他一路跑向呂家,呂家大門未關,他直接衝進屋子裡,一見到那個小春口中的怪人時,他詫異地「呀」了一聲。
「你是誰?恭彥問著那名渾身浴血、坐在地板上大口抓著飯吃,滿頭紅髮的異族少年。
少年顯然餓極,不顧恭彥的驚訝,仍努力扒著飯。
小春晚了恭彥好半晌才回來,她氣喘吁吁地扯著恭彥的袖子道:「大公子……他……他一進門就喊肚子餓,我、我看他好像快餓死了,趕緊拿飯給他吃……他全身都是血啊,看起來怪可怕的。我想幫他換、換繃帶,可他說他沒事,只是皮肉傷,還有肚子餓……他、他是不是……要不然怎麼會?
那人吃飯的速度總算緩了下來,打了一個響一隔後,就著斑斑血跡的袖子抹了抹嘴。看著恭彥與躲在恭彥身後的小春,深邃的藍眸凝起。
「誰是…小春?」雖是華語,卻有個奇怪的腔調。
小春不敢承認,仍緊緊捉住恭彥。恭彥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上前一步,蹲下身,指指少年身上已經乾涸的血衣。「你不要緊了嗎?要不要找大夫來?」
藍眸少年瞥了一眼自己在旅途中與盜匪搏鬥的傷口。「我沒事,只是小傷。」扭頭越過恭彥的肩膀,看向小丫頭。「誰是小春?」
小春不肯應聲。
恭彥只好代為問道:「你找小春有什麼事?」
藍眸少年將視線調往恭彥身上,審視一番後才道:「你是井上恭彥?」
恭彥藏住訝異,點頭道:「我是。」
他與小春都不認識這名色目少年,而看他滿面風塵,顯然經過長途跋涉才來到此地,莫非,心頭一熱,他脫口問道:「祝晶好嗎?」
少年愣住,隨即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