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衛小游
他滿臉髒污,一頭混雜著赭紅色髮絲的頭髮看起來已經許久沒洗,沾滿了泥污,一雙眼睛充滿憤怒。無奈他雙手被主人以粗繩縛住,否則只怕早已逃開這屈辱的處境。
奴隸男孩的眼睛讓祝晶印象深刻。印象中,他見過他。
碎葉城並不大,人口也不多,他記得他在前些日子曾經見過這個孩子。
他有一對藍色的眼珠,是典型的色目人,五官深邃,輪廓卻帶了點北方漢人的特色。
這孩子有漢人血統嗎?祝晶疑惑地猜想。在碎葉這地方,有許多大唐朝廷的流犯與唐軍,胡漢混血不是不可能。
彷彿察覺到祝晶審視的目光,那奴隸少年突然轉過頭來,有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祝晶發現他雙手被粗繩磨傷,在寒冷的室外,只穿著破爛的單薄衣物,心頭十分不忍。但舅舅與康大叔都囑咐他,出門在外,不可以惹事,要以自身安危為優先。因此祝晶只是冷靜地回視著他,不敢衝動行事。
四周圍人聲吵雜,無一人說華語。西域諸國的語系,大抵分為突厥、回紇和粟特語系統。掌握了基本發音的原則後,要反舌學語,並非難事。
身邊圍觀的某個人說了句突厥話,祝晶聽懂了的同時,突然有些擔心?萬一他學著聽胡語、說胡語,久了,會不會有一天回到長安時,反而
忘記了怎麼說華語呢?他想像自己回到長安後,恭彥對他說華語,而他卻聽不懂的情形,不禁蹙起雙眉。還是觀棋吧。
康大叔教他下過雙陸棋。夜裡在沙漠裡紮營,閒來沒事時,他們經常比賽。
嗯,看樣子是盤好棋。
棋賽最後,那名胡商贏得了勝利,牽起那條縛在奴隸少年腕上的粗繩,大笑著走了。
祝晶不認識那名商人,只大概知道他是跟著另一組商隊來的,聽說原本是要到天竺去,但因為現在往天竺的要道被吐蕃阻斷,因此才繞道往北路來,打算從波斯進入天竺。祝晶看著那男孩像條狗兒般被商人拉著走,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叫回那名商人,不料才在心頭想著,話竟已經衝動出口:「請等一等,這位大叔。」(突厥語)
那名突厥商人轉過頭來,看著個頭嬌小的祝晶,頗感興趣地道:「小伙子,你叫我?」
祝晶暗罵自己衝動,舅舅要知道了,會罵他的。但……若不這麼做的話,他恐怕不能原諒自己。
鼓起勇氣,他模仿突厥語特有的腔調道:「讓我跟你下盤棋吧,如果我贏了,那個奴隸,我要。」
突厥商人與他的同伴見祝晶年紀小小,竟口出狂言,紛紛哈哈大笑。
一陣笑聲後,商人感興趣地問:「那如果是我贏了,你給我什麼?」
祝晶眨了眨眼,鎮定地提議:「我給你唱一首歌?」
商人們又大笑出聲,週遭的人群也鼓噪起來。
突厥商人搖頭道:「這可不是場好買賣。」
「那麼,」祝晶繼續加碼。「兩首歌如何?」夠犧牲了吧!他可是個音癡啊。
眾人再度狂笑,似是很高興能在困坐愁城的時候,出現這樣的娛樂。祝晶攤攤手又道:「看來我的歌藝並不受到期待。」在眾人未間斷的笑聲中,他從腰間的皮袋裡摸出一塊雞蛋大的玉石,亮在掌上。「這是上好的和闐玉,大叔一定識寶。」
這原本是小舅舅在路上幫人治病時的診費,舅舅送給了他,而他打算要帶回長安送給爹的,現在只好割愛了。
看著那塊晶瑩的玉石,識貨的商人同意了。「好吧,就跟你賭一局。」
在城裡悶太久了,這不啻是樁有趣的事。抱著看熱鬧的心情,週遭人迅速將棋子擺好。
祝晶在棋盤另一頭坐下,開始思量著該走的棋路。
不管能不能贏,起碼他努力過了。自小生活在自由的長安城裡,祝晶知道他無法路見不平卻不拔刀相助。
「大叔,你先請。」他閃爍著燦眸道。
商人也不客氣,率先走出第一步棋。
醫者回到賃居處時,見到祝晶正在幫一名奴隸孩子解開手上的繩子。
「祝兒,你在做什麼?那孩子是誰?」
祝晶抬起頭來,笑道:「小舅舅,你回來啦!怎麼樣,這場仗還要打多久?」沒注意到那男孩在聽見他們所說的語言時,面露詫異之色。「有個好消息,我聽說吐蕃那頭決定徹軍了,唐軍很快就會重新掌控碎葉城。」
「沒、沒用的,唐軍總是!來了又走,沒、沒用的。」奴隸少年操著一口生硬的華語道。
祝晶訝異地看著男孩。「你會說華語?」
奴隸少年滿臉脹紅。「我是……漢人。跟你一樣。」
他看得出這少年跟那男人都是漢人,也聽出他們的語言跟帶有地方鄉音的華語略有不同。
也許、也許就是所謂的京都聲?他沒去過長安,也很少見過從長安來的漢族人,但在遍是胡人的西域裡,這兩人顯然與眾不同。
醫者審視著少年,想起方才在旅店門外聽到的笑話,領悟過來後,他轉看向祝晶怒道:「祝兒,剛剛在院子裡和人下棋的就是你嗎?」
「對不起,小舅舅。好在是我贏了,你別生氣啊。」
祝晶的心思被少年吸引住,安撫完醫者後,趕緊又問少年:「你為什麼會說唐軍來了又走?一直以來,這地方都是如此嗎?」
醫者代為回答了祝晶的問題。「別傻了,祝兒,當然是如此。碎葉城距離大唐太遠了,連帝王派出的軍隊,都是從西域親唐的部落裡借調過來的,當然是打贏一仗算一仗,不可能真的花心思經營這個地方。歷來短暫駐守碎葉城的唐軍,往往不出幾年又會徹離了。屆時這裡仍是西突厥和吐蕃競逐的地盤。」
「既然如此,那又為什麼要特別派軍隊過來這裡打仗呢?」祝晶不懂。
「你沒聽說過嗎?咱們天子有一次問丞相:『我朝與天後之朝,何如?』明皇是個好大喜功的人啊心」
祝晶吐了吐舌。「好在我們人在西域,小舅舅,否則你這話要傳出去,可是會被砍頭的啊。」
醫者這一生何曾把世俗的權力放在眼底,他揚唇一笑。「總之,準備收拾行李吧,就快要可以離開碎葉城了。」
瞥見那臉色有些發白的少年,又問:「你打算拿那個孩子怎麼辦?要帶他一起走嗎?」祝兒自己都還是個小孩子,要怎麼照顧別人?
呂祝晶轉過頭看著少年,直率地說:「哪,你也聽見了吧!我們就要離開了。而現在,你自由了,隨便你要去哪裡,我都不會阻止。你有什麼打算嗎?」
見少年沒回應,想是他華語並不流利,祝晶改用碎葉城多數人使用的突厥語重複了一遍方才說的話。他果然聽懂了,結巴地問:「你、你們要去哪裡?」
「大陸的西岸。」祝晶回答。「拂菻。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少年眼中出現猶豫。他在西域已經待了許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他自己是個混種,在這個地方當個混血種,比當個純種的胡人更不如,甚至還因此被人當作奴隸易手轉賣。
可眼前這名漢族少年救了他,還說要放他自由?!
他真的自由了嗎?他真的可以隨心所欲,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嗎?
這輩子,他幾乎不敢想望的心願,便是……
一雙略嫌秀氣的手溫暖地握住他傷痕纍纍的手腕。
他驚嚇地看著呂祝晶,但因骨子黑股不願意屈服的傲氣,使他沒有抽回手,但單薄的肩膀卻無法停止顫抖。
似是看出少年眼中的遲疑,祝晶微笑道:「我是說真的,你自由了,想去哪裡都可以。如果你沒有地方去,也可以跟我們一起走,我會照顧
你。但如果你想去別的地方,也沒有關係。懂了嗎?你是自由的。今後,你唯一的主人,只有你自己。」
少年顯然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訊息。自他有記憶起,他就是個身份低賤的奴隸,不斷被轉賣、被不同的人奴役……唯一支持他繼續活下去的,只剩下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想去傳說中那遍地黃金的富庶都城,去尋找他的父親。
胡漢混血的他,有一個漢人父親。
母親臨死前告訴過他父親的身份。日子久了,他有點記不大得,父親究竟是一名戍守邊城的將士,抑或是遭到朝廷流放的罪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父親是一名漢人,來自大唐的長安。
看著呂祝晶溫和的臉孔,他想他可能是在作夢。
昨天他還得為他的主人磨青稞、喂駱駝,怎麼可能才過了一天,就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然而,如果這果真是夢的話,那麼,在夢裡頭說出夢想,應該是不要緊的吧?
猶豫著,他吞吐地說:「我想去長安。」
見祝晶沒有反應,他又說了一次,用他僅會的少數華語。「我要去長安。」
「你要去長安?」祝晶圓睜著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