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衛小游
祝晶用力點頭,拱手笑道:「多謝大哥。」
劉次君是家中次子,上有兄長,下無弟妹,而祝晶這一聲大哥喚得熱切又誠懇,他不由得笑道:「衝著你這一聲大哥,有什麼口信要帶的,明天也一併給我吧。」抽空托人到典客署走一趟,是不礙事的。
呂祝晶連聲答應。
「好了,快進去,坊門要關了。」劉次君提醒道。呂祝晶連忙奔進坊門裡,臨去時,回首再揮了揮手。
「明兒個見了,大哥。」
「再見。」說完,他策馬離開。
回到家的時候,就看見小春坐在門坎上,正抽抽答答地哭著。
呂祝晶滿臉訝異。「小春!妳哭什麼……」
猛然想起今早出門時不讓她跟路,小丫頭哭了起來,想耍賴,忍不住凶了她一句:「哭哭哭!看妳能哭多久,偏不理妳。」說完,他就跑開了,也不給機會追上來。
該不會……從那時候起,這丫頭就一路哭到現在吧?瞧她眼睛腫得跟雞蛋差不多大,哭聲沙啞,整張臉一陣紅、一陣白……這笨丫頭!
連忙走到女孩面前,拍撫道:「別哭、別哭啦,我回來啦!唉。」
小春總算慢慢停止了哭泣,抬起淒慘的小臉看著呂祝晶。「小……公子……小春今天……哭了一整天呢。」
「很得意嗎?」呂祝晶又好笑又好氣地就著衣袖幫女孩拭臉。「我又不是真的想看妳能哭多久,妳還真的——」罵不下去了,怎麼會有這種笨丫頭啊。「不是啦。」女孩啞聲道:「因為我一個人在家裡,想到小……公子你說你不理小春……小春好傷心……就忍不住一直哭了……」
「笨蛋!」呂祝晶放下髒污的衣袖。「這有什麼好傷心的。」
「很難不傷心吧。」小春委屈地說:「因為小春很喜歡、很喜歡小公子嘛。如果小公子討厭小春,小春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哩……」
「笨蛋!」
呂祝晶訝異地睜著圓眸,看著小丫頭道:「來我家這麼久了,妳還不知道我只是嘴巴壞嗎?妳給我聽清楚了,小春。我不讓妳跟我出門,第一是因為妳年紀小,腿短走不遠。第二是因為我不喜歡每次出門都有人跟在屁股後頭,很黏。第三是因為妳前兩天腳不小心拐到了,到現在都還沒好,我是傻瓜才帶妳出門。」雙手插在腰後,很認真地問道:現在,妳聽懂沒?」伸手揩去她臉上一小塊髒污。
見小春抖著嘴唇,怕她又要哭,呂祝晶歎息一聲,趕忙將小丫頭擁進懷裡。「笨蛋,別哭啊,我都說沒討厭妳啦。」
「真的嗎?」小春一再尋求保證地問,像是被主人棄養的狗兒那樣,雙手好用力地捉著祝晶,嚴重缺乏安全感。想必是因為年幼早孤的緣故吧。祝晶語氣中不由得多了幾分疼惜。
「真的。別再說傻話了。我爹回來了嗎?」小春搖頭。「還沒呢。」
「知道了。希望他記得吃飯。」爹偶爾得在館閣輪值守夜,只是往往連他自己都記不住輪值的次序,所以也沒事先提醒他們。
跟著爹一塊兒過活久了,呂祝晶已經很習慣自己的爹會突然消失個一、兩天沒回家的情況。好在館裡有合菜可吃,爹應該不會餓到。
他回頭看著小春。「妳哭了一整天,肚子餓了吧?有沒有吃飯?」
小春點點頭。「有。我一邊吃著昨晚剩下的干饃饃夾肉醬,一邊哭著呢。」
呂祝晶笑出聲。「好個小春,總算妳不真的傻呀。」
小春跟著咧開嘴傻笑。
「走吧,我們去蒸饃饃吃。」呂祝晶領頭進屋。
「還要夾肉醬。」小春跟在後頭。「對了……小……公子,你今天有見到那個人嗎?」好羨慕「那個人」喔,可以這樣被小公子放在心上惦記著。
「沒有。不過沒關係,今天沒見到,總還有明天吧;明天再沒見到,總還有明天的明天吧。」
「咦?」小春發出疑問聲。「對。這話妳說過的。」祝晶笑說:「借我用一下。」不然還能怎麼辦呢。明天再等等看吧。
起碼他知道恭彥現在已經在長安了。偌大長安城,總有相碰頭的一天。
「他現在就在外頭等嗎?」一聽到呂祝晶這幾天每天都在城門外候著的消息,井上恭彥按捺不住,轉身就想走出客館。
「慢著。」最後還是決定自己來通報消息的劉次君連忙阻止這位日本留學生離開客館。沒有上級的命令,即使是外國使節,也不能任意在皇城中活動的。
看出井上恭彥眼中的掛慮,劉次君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祝晶小弟沒等錯人,這俊雅少年有著一股與他頗為相似的氣息呢。
少年雖然不像祝晶那樣喜形現於辭色,但是在那謙和自持的面孔底下,是一顆同樣赤誠的心。
「你現在還不能出去。」好人做到底。「那孩子要我轉告你,『他很想念你。』」說起來怪肉麻的。若非這話是出自一名十歲孩子口中,他還真說不出口。
恭彥眼底閃過一瞬笑意,他拱手答禮道:「感謝您帶來的信息,我收到了。」
「那你……有沒有什麼口信要轉達的?」劉次君直爽地問道。
「有的。」恭彥說:「請告訴祝晶,要他回家去,等我能出皇城時,一定會立刻去找他。請他好好保重。」
「就這樣?」劉次君挑眉詢問。
「還有句話。」恭彥沉吟半晌,才說出:「請告訴他,我也想念他。」
劉次君笑著傳口信去。總覺得,在這樣微冷微暖的春天裡,涉入這麼一段不俗的異國友情,還滿令人感到愉快的。
稍晚,在朱雀門外。
「他這麼說啊。」呂祝晶一隻手忍不住撫上心口,滿臉儘是渴盼地看著劉次君,彷彿盼著他再吐出一些話來。
那姿態,使劉次君怔愣了半晌。他大手拍了拍呂祝晶的肩膀,笑道:「小弟,你這模樣,看起來很女孩子氣呢。」
呂祝晶沒有回話,只是笑了笑。
「謝謝你,大哥。」聽他那麼講,我可以放心回家了,恭彥必定會在被允許的第一時間來找他的。他可以回家等了。
「原來你擔心他不守諾言啊?」劉次君好奇的問。
「不是的。」祝晶搖搖頭。他知道恭彥是那種守信的人,他只是沒辦法讓自己別因等待而憂慮。
他討厭等待,然而,知道他也想念他,讓他覺得心頭好溫暖。
捂著心口的當下,總覺得,憑著這一份暖意,他可以一輩子等下去的。
「那為什麼……」劉次君不太懂他的意思。
「別問我,大哥。」祝晶飛快的說。這感覺蠻難講清楚的,我現在要回去了,後會有期。大哥,有空來找我玩。他揮揮手,燦笑的跑開。在那之後的第五日,唐明皇李隆基總算下旨群集眾臣,在大明宮麟得殿接見並賜宴日本使者。
整個迎賓儀式盛大而隆重,日本國的大使阿部安麻呂與大伴山守、副使籐原馬養,以及留學生當中,在本國具有正式朝臣身份的阿倍仲麻呂與吉備真備等人,皆被賜予和他們在日本時所擔任的官職相當的榮譽官銜。
由於明皇禮佛,因此學問僧玄防特別得到帝王的問候,並詢問了佛法東傳日本國的一些事情。
這是明皇繼位七年以來,首次正式接見的日本遣唐使。
雖然先前也曾見過少數滯留長安的日本留學生和僧侶,但這還是唐明皇頭一回在正式的迎賓場合中,見到日本派遣而來的使者們,因此感到相當新鮮。
由於來對朝堂上的使臣們個個都具有優雅的氣質與風采,為此,明皇笑問:「日本國的人都如此進退有禮嗎?」
佩帶天皇所賜予、象徵使節最高權力的節刀,大使阿部安麻呂恭敬地回答「為了表示對上國明皇的敬重,吾國天皇親自挑選使臣,只有一流的人品才能有幸來對上國,以示對遣使來唐的重視。」
唐朝天子不以「天皇」稱呼日本的國君,而稱之以「王」。
在唐明皇心中,日本與新羅、渤海、鬼方等國一樣,都只是遙遠邊疆的大唐藩屬。既是藩屬,當然不可能以「天皇」稱之。大約在六十年前,發生在百濟的白村江之役,大唐軍隊與新羅結盟,徹底打敗了支持百濟的日本,進而消滅了百濟,使得日本終於體認到兩國實力的懸殊,不再以「日出處天子」與「日沒處天子」來看待兩國君主的地位,從此遣使來唐。
儘管日本並不自認為是大唐藩屬,但當大唐如此認為時,使者們也未加反駁,一切仍以兩國和平往來與文化學習為要務。
端坐玉座之上,正值壯年的明皇一一端詳著底下前來晉見的二十三名遣唐使,遼巡一遭後,視線停留在最後一列,俯首視地不望天的一名戴冠少年身上。
少年站在使臣隊伍後方,代表他的地位不高。
然而,跟其它使臣們比起來,他身量雖然因為年輕而不特別高大,但沉靜的氣質不似一般少年郎,有種沉著穩定的姿態。